冯般若挥枪格开劈来的马刀,反手刺穿一名叛军的咽喉,厉声喝令:“吹号,让左翼向中军靠拢,右翼向前压,挡住他们的分割!”
就在她分心的一瞬间,敌军侧翼寒光一闪。卫睿隐在乱军之中,弓弦震响,一支狼牙箭已到面前。
太快了,冯般若旧力刚去,新力未生,身形正处于最不易变向的瞬间。她瞳孔急剧收缩,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寒芒在眼前急速放大。
难道她今日就要死在此处吗?
她回枪不及,一道青灰色身影猛地从旁侧撞来,挡在她的身前。
利器穿透甲胄、撕裂血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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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一些皇后加封的细节参考了武则天哈[狗头叼玫瑰]
第90章 恳请为帝 若夜有风至,便是我魂魄归来……
郗道严挡在她身前, 那箭正中心口,透背而出。他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发白, 回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那支势在必得的箭矢穿心而过,箭镞甚至从他背后透出了一小截,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青灰色的衣衫。
冯般若或许在那支箭矢向她射过来时,心生出一种对死亡的惋惜,然而那些惋惜在此时此刻已经烟消云散了。
在她眼前,郗道严身体由于遭受重创而剧烈地颤抖,脸色惨白如纸, 但他硬是咬着牙, 用剑拄地, 稳住了身形, 将冯般若牢牢护在身后。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只是那双平素里流珠泣玉的眼睛此刻却像蒙尘的琉璃一般,光泽迅速消散。
“摩罗!”
惊诧之后, 冯般若只觉得一股灼热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眼前的世界仿佛被血色浸染。她一把扶住郗道严的身体, 发出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你怎么会来!”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 可发出的声音轻得, 根本教她听不见。有鲜活的血从他的唇角、胸口,甚至是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之中渗出,蜿蜒而下,滴落在她冰冷的甲胄上, 渐渐汇成一条暗色的小河。
她下意识伸手去接,他却已经软软地向后倒去。她揽住他的腰,掌心瞬间被温热的液体浸透。
那是从他心口汩汩涌出的血。
“摩罗!”她的声音仿佛是卡在喉咙里,此时此刻,嘶哑得不成调。
她平时是个还算能言善道的人吧,可此时此刻,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什么法子都没有。她有千言万语想问他,可是他答不出,他已经什么都答不出。
他倚在她臂弯里,眼睛还望着她,目光却已经涣散了。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指尖在她腕间轻轻划过,留下最后一点微凉的触感。
她抱着他,想起上次抱他还是在他刚去上京时跟他一起参加的那次宫宴。那时他为人作弄,她救了他。
许久没有抱过他了,他竟然更瘦,轻飘飘地在她手中没有分量。仿佛在她面前的并非他的身体,而只是一具躯壳罢了,随着魂魄的抽离,这具躯壳僵冷、生硬、变色。这可以是任何人的躯壳,唯独不是他的。
敌军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冲锋。双方拼死抵争,刀刃相击声、号角声、喊杀声……刺耳欲聋。
冯般若的耳中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只是低头看着怀中人渐渐冰冷的身躯,看着他心口那支仍在微微颤动的箭羽,看着他唇角那抹凝固的血色。
她轻轻将他放在地上,伸手合上他仍半睁着的眼睛。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肌肤时,她整个人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似的,颤抖了一下。
可再抬头时,她眼底最后一点温度都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杀啊。”
“一个不留。”
冯般若翻身上马,她举起长枪,掌心热辣辣的,还沾着郗道严的血。
“杀——”
仿佛是来自地狱嘶吼。冯般若率先冲入敌阵,长枪所过之处,血肉横飞。玄甲军见主帅如此,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动地。
她不再防守,不再顾忌。每一枪都直奔要害,每一式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有人砍中她的左臂,她反手削掉对方的头颅;有人刺向她的坐骑,她跃下马背,枪尖贯穿偷袭者的胸膛。
鲜血模糊了她的视线,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她只是机械地挥枪、突刺、劈砍,像一具不知疼痛的杀戮机器似的。
卫睿在亲兵护卫下且战且退。他看见那个浑身浴血的女将如修罗般撕开一道道防线,直逼他而来。
“拦住她!快拦住她!”他惊恐地大叫。
但已经晚了。冯般若单枪匹马挑飞最后一个护卫,长枪如毒蛇般刺向卫睿的咽喉。
卫睿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瘫软在地,□□瞬间湿了一片。
“别杀我!别杀我!我是皇子!”
冯般若双眼猩红,此刻她的枪尖就停在他喉前半寸,冰冷的锋芒激得他浑身哆嗦。
她看着这个瘫软如泥、涕泗横流的男人,杀意如沸水般在胸中翻涌,压抑不住,枪尖微微颤动。
他还不能死。
最终,她手腕一翻,用枪杆重重砸在卫睿颈侧。他哼都没哼一声,晕死过去。
“捆起来。”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太后要活的。”
叛军见主将被生擒,顿时溃不成军。玄甲军乘胜追击,直杀到日落西山。
彼时,冯般若终于勒住战马。她环顾四周,尸横遍野,残阳如血,将地上那些早已干涸的暗色血迹映得愈发刺眼。
“收兵。”她没有找寻,只是调转马头。
战场清扫持续了整整三日。
冯般若与无数士兵一起清理堆积如山的尸首,将尚存一息的袍泽抬下去医治,活捉俘虏。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引来成群的乌鸦,在天际盘旋聒噪。
可是她始终没有找到郗道严的尸首。
“找到他了吗?”每当有负责清理的校尉前来回报,她都会打断对方,问出同样的问题,但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只是问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校尉低头回避她的视线:“回将军,尚未。战场混乱,尸首堆积,辨认需要时间。”
她不再追问。
捷报传回京城,朝野震动。皇太后下旨重赏三军,擢升冯般若为镇国大将军,并明令将叛王卫睿押解回京,献俘太庙。
皇太后的赏赐如流水般送入镇国大将军府,规格之高,远超常制。金银绢帛只是寻常,更赐下丹书铁券,许冯般若剑履上殿,赞拜不名,此等殊荣,本朝未有。然而,比这些厚赏更令她动容的,另有他物。
此前没有府邸,冯般若一直渴望皇太后赏她一个,如今有了,她却不愿意回去住,仍是整夜借宿在驿馆之中。
那日虢国夫人并没有让他真的喝多,当日她出发,他便带了少少几人远远跟在后头。他本以为,她不想让他跟着,他便远远地帮她就是了。只是那时,他见到她实在是躲不过。
她不能死。
他给她留了一封书信,就放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之上。他在书信中写,“将军,见信如晤。”
“我想您大概不会有机会见到这封信,倘若您见到了,那一定是因为我死了。
我的生死自是我的命数,还请您不要为我伤心。若能为您而死,也算是我得偿所愿,您该为我开心才是。
我死后不会即刻转世投胎,我会游览名山大川,在江流天地之中,遥祝您境遇通达,所向披靡。
请您惜青云,加餐饭,不必念。
若夜有风至,便是我魂魄归来。”
自他死后,冯般若一直没有哭过。
她读了这封信,仍然没有哭。
她反而笑了,她就知道她拦不住他,她知道他心中志向,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知道,该如何一个人活出两个人的份。
她甚至有些宽慰。
是真的吗,他仍在这个世上,只是她看不到他,同时他也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他甚至还会回来看望她。
甚至他回来看望她的时候,她还可以感知到。
她垂下眼睛。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是干涩的,眼皮摩擦眼球仿佛是摩挲着一张砂纸。她的眼球在砂纸之中,为他打磨出一匣举世罕有、价值连城的珍珠。
她将这颗珍珠交给他,交给每一阵夜里的风,并请求这些风将它带给他。
请求他常来看她。
常朝之上,气氛异常诡异。
被褫夺爵位、身着囚服的二皇子卫睿竟被特许上殿。他跪在玉阶之下,以头抢地。
“罪臣卫睿,僭越谋逆,罪该万死!然经此一役,罪臣幡然醒悟,皇太后临朝以来,肃清朝纲,慧眼识才,使寒门得路,天下归心!更有镇国大将军如此栋梁,护佑山河,此非天意眷顾大虞,降下圣主何为?”
他猛地抬起头,高声疾呼。
“陛下冲龄践祚,难当重任!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万民计,臣卫睿,恳请皇太后陛下,顺应天意民心,革故鼎新,正位登极!”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时至如今,皇太后离登基只差最后一旨诏书。但是大家都拿捏着,试探着,谁也不敢先说,谁也不敢先提。只因女主临朝古未有之,离经叛道。
谁也没想到,最先恳请太后登基的,竟是这个刚刚被冯般若打得一败涂地的叛王。
随即,更诧异的一幕发生了。
一向怯懦、胆小、痴肥,甚至在龙椅旁都坐不安稳的大皇子,如今的皇帝,竟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御阶前。而他手中捧着的,是传国玉玺。
他仰头看着珠帘后端坐的皇太后,声音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了,但是他抬起头来,却露出一双堪称幼稚的眼睛。他其实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实在称不上是冲龄践祚,但是朝野上下无人质疑,他便也这样说。
“母后,当皇帝太累了,儿臣年幼,做不好。这江山,还是交给母后来掌管吧。”他将玉玺高高举起,“儿臣卫显,恳请母后登基为帝!”
殿内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道帘幕之上。
然而珠帘之后,皇太后的身影端坐如山,纹丝不动。
中书令王弘等少数几个还站着的旧臣,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反对的声音。连先帝亲子、企图谋反叛乱的皇子今日都已俯首称臣,连当今皇帝都自愿禅位,他们还能说什么?
冯般若按剑立于武官首位,玄甲未卸,风尘未洗。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珠帘,看着那被举起的玉玺,看着满殿或真心或恐惧或迫不得已而跪下的臣工。
从这一刻起,一个旧时代,彻底结束了。
良久,皇太后缓缓道。
“皇帝年幼,诸卿所请,亦是为国考量。此事容本宫,细思之。”
她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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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其实郗道严的结局早就注定了,这只不过是又一个轮回和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