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七月流火,冯般若才刚整妥了京畿守备营的具体事宜整饬出个头绪,理顺了各营轮换、城防布控的关节,就已然接到她上任以来的第一件大事,陛下秋狩。
秋狩是虞朝历代的老传统了,是历代帝王彰显武力、怀柔远邦的重要仪典。每年早在四五月间,太常寺、卫尉寺乃至少府监便该开始筹措,一应车马、仪仗、场地、护卫,千头万绪,繁复无比。此前朝野上下早有流言揣测,皆言陛下龙体欠安,今年的秋狩怕是要搁置作罢。孰料此刻,宫中却突然颁下旨意,不仅敲定了秋狩具体事宜,更将她这位手握部分京畿兵权的女将军,一并纳入了随行之列。
秋狩孟秋望后择吉举行,猎场地势复杂,林深草密。又听闻陛下近来龙体愈发违和,受不得丝毫惊吓,却点明让三位皇子随行。陛下膝下唯有这三位皇子,可是各个大皇子闻马嘶则惊,二皇子见血光即晕,三皇子心智尚幼。平时皇帝都很避讳让这三位皇子出现在朝臣面前,可如今的旨意上却明明白白地点了三位皇子随行。
像这样的龙子凤孙带入这号角长鸣、弓马激烈的猎场,届时场面若稍有混乱,则刀剑无眼,马蹄践踏,只怕想要护住他们三人,也是难上加难。
可是旨意已下,无可转圜。
在这满朝上下紧锣密鼓的筹备中,暑气渐敛,晓风添凉,弹指间便到了秋狩当日。
当天,冯般若一身玄色轻甲,按剑立于观猎台侧下方。她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她带来的北疆精锐已潜伏进猎场各个关键位置,掌控了这片区域。
吉时已到,鼓乐声喧天而起,御驾在仪仗的簇拥下缓缓而至。
皇帝被两名内侍小心翼翼地搀下龙辇。他身着象征至尊的赭黄骑射服,却更显面色灰败,眼窝深陷,步伐虚浮,仿佛那身沉重的荣耀已将他压得不堪重负。冯般若这是四年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清皇帝,心头微沉。
皇后所言不虚,这位天子,确已是强弩之末。
紧接着,三位皇子依次现身。
大皇子痴肥臃肿,华丽的骑装被撑得紧绷,上马时笨拙得险些栽倒,引来近侍一阵慌乱。
二皇子面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身形单薄,侍从牵来的温顺小马打了个响鼻,都惊得他向后瑟缩。
三皇子则懵懂地依偎在嬷嬷身边,睁着天真的大眼,对即将开始的围猎浑然不解。
皇帝在御座上勉力坐定,浑浊的目光扫过台下,祝祷、献酒、焚帛、诵祝文,一套繁复的礼仪轮番上场。待礼毕,他终于能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示意狩猎开始。
号角再次撕裂长空,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狩猎正式开始了。
骏马奔腾,箭矢破空,众人的欢呼与野兽的哀鸣交织在一起。风掠过草尖,焦灼的阳光炙烤草尖,不由带起一股草木烧焦的香气。
明明是八月天气,她穿着单薄的甲胄站在阴影之下,也情不自禁觉得天气炎热,令人躁动不安。而在其中,只有手中剑柄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凝聚。日光白晃晃地刺眼,远处草场与林地的交界处依然在炎炎烈日下蒸腾起扭曲的浮影。
猎场上的喧嚣似乎被这闷热凝滞了。大皇子笨拙地骑在特意挑选的温顺牝马上,那马儿不过小跑几步,他便吓得脸色发白,死死攥着缰绳,引得近侍内宦一阵紧张地簇拥呵护。
更远处,二皇子的随从兴冲冲地驱赶出一只麂子,想为殿下创造机会。那麂子腿上已带了伤,蹒跚着闯入二皇子视线。李睿下意识地张弓,箭软绵绵地飞出,连麂子的毛都没碰到。那受伤的野兽哀鸣一声,挣扎着淌下血迹。二皇子一见那红,脸色霎时比麂子的皮毛还白,手中镶金嵌玉的角弓登时落地,人竟晃了晃,被左右慌忙扶住,喂水扇风,好不忙乱。
此刻最为闲适的乃是今年二十八岁的三皇子。他此时正被乳母抱在怀里,坐在阴凉处的软椅上,用小手指着天空飞过的鸟儿,咯咯直笑,对周遭的紧张与窘迫浑然不觉。
这场皇家狩猎,俨然成了一场精心排演的、处处透着无力与衰颓的滑稽戏。
就在众人注意力或多或少被几位皇子吸引时,号角再次长鸣,新一轮的围猎开始了。更多的骏马奔腾起来,试图驱赶出更深处的猎物。
也就在这新旧动静交替、人心略微分散的刹那,有一支明显偏离了兽群轨迹、劲道十足的流矢,裹挟着刺耳的尖啸,自侧后方一片茂密的林子里破空而出,目标明确,直射御座!
“护驾!”近侍凄厉的嗓音瞬间变调,场面如同沸油泼水,轰然炸开!
御前侍卫本能地举盾前冲,文官们惊恐退避,女眷的尖叫划破空气。
几乎在流矢出现的同一瞬,冯般若已骤然拔剑出鞘。
“北疆十六军封控猎场,京畿守备营,护卫陛下,擅动者格杀勿论!”
令下,她身后那些如同铁铸般的北疆精锐,霎时如黑色的潮水般汹涌而出。
冯般若提前多日,布置至今,所耗人力物力极大,布置不可谓不严密。那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流矢,甚至未能真正闯入御座十丈之内,就被一名校尉凌空劈落,断箭掉在尘埃里,连御阶的边都没沾到。
场面在最初的骚动后,迅速被冯般若和她的人控制住,混乱被压缩在极小的范围内。理论上,陛下应当安然无恙。
然而,龙椅之上的皇帝却在流矢出现的刹那,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震。
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整个人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撞在坚硬的龙椅靠背上。那张因长期病痛而蜡黄浮肿的脸,先是一白,随即如同染缸泼墨,迅速涌上一股不祥的、骇人的青紫色。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仿佛有浓痰堵住了气息,又像是生命正在急速流失的证明。
他想抓住什么,枯瘦的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徒劳地抓挠着,却什么也握不住。浑浊的双眼圆睁着,瞳孔里倒映着慌乱的人影和刺目的阳光,但那光芒正急速黯淡下去,只剩下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
一口浓稠的、发黑的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鲜血溅落在明黄色的龙袍前襟,溅落在冰冷的御阶之上,也溅了几点在皇后伸出的、颤抖不止的手背上。
随即,他所有的力气仿佛都随着这口血被抽干,身体彻底软倒,如同一尊失去支撑的泥塑,歪倒在龙椅之中,再无半点声息。
“陛下——!”
皇后凄厉的呼声穿透了短暂的死寂。她扑到皇帝身边,也顾不得什么凤仪威容,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脸色煞白。
场面愈发混乱,太医连滚带爬地冲上观猎台。
第89章 圣慈太后 皇帝冲幼,宜有德者辅政
皇帝的身体开始无法自控地痉挛, 他似乎想看向身旁皇后,眼神里充满了未尽之意。就在皇后带着哭腔喊出“陛下”、伸手欲扶住他的瞬间, 皇帝猛地向前一倾,晕倒在了观猎台上。
皇帝急病昏迷,国事不可一日无人主持。在几位重臣的恳请下,依照祖制,皇后选定年岁最长的皇长子卫显暂摄监国。只是这位新晋的监国,早已被眼前的变故吓得六神无主,只会抓着母后的衣袖,身体不住颤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御驾匆匆返回宫中,皇帝被移入寝殿, 汤药不进, 一直昏迷。朝堂上下, 人心惶惶, 京中上下流传起陛下即将龙驭宾天的传言和对继任者的忧虑。这三位皇子,无论哪个, 相比也担不起治国大任吧。
谣言甚嚣尘上,直至三日后, 皇帝幽幽转醒。
他面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潮红,眼神亦恢复了片刻的清明。他张口第一句话, 便是要屏退所有内侍与宫人, 只留下皇后一人。
寝殿内烛光摇曳, 映着这对结缡四十余载的帝后。皇帝艰难地抬起手,皇后立刻紧紧握住,那双手,早已不复年轻时的丰润, 却依旧是他最熟悉的温度。
“阿锐,”他唤着她的闺名,声音微弱如同游丝,“朕怕是不成了。”
皇后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出言欲止住皇帝的话头,却哽咽难言。
“朕这一生亏欠你良多,让你受了太多委屈,也未能护住知音……”
提到早逝的临海公主,皇后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显儿愚钝,睿儿孱弱,桓儿尚幼。”皇帝每说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这江山太重,他们扛不起。朕只能托付给你了。倘若他们能有一个像般般那样争气就好了,般般一人,胜过朕三个皇子。倘若……她是朕的血脉……”
他死死攥着皇后的手,眼中是最后的托付:“阿锐,帮朕看着这卫家江山,还有我们的孩子。”
皇后泣不成声,将脸埋在他枯瘦的手掌中,重重点头:“臣妾遵旨。”
得到她的承诺,皇帝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如残烛般渐渐涣散,原本气若游丝的声音却陡然拔高:“教他们都进来!”
话音未落,殿外宫人、内侍便鱼贯而入,锦靴踏过金砖地,发出整齐而压抑的声响。刚一踏足勤政殿,众人便齐齐跪倒,脊背贴地,连呼吸都不敢重半分。殿内烛火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仿如乌云压顶。
皇帝脖颈微微昂起,声音穿透殿内的死寂:“朕驾崩以后,国事便由皇后暂代!朕之子年幼,懵懂无知,皇后智识过人、心性坚韧,由她监国,朕很放心!”
“很放心……”
说罢,他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手臂无力垂下,再也不动。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片刻后,才有人反应过来,这位执掌江山数十载的帝王,已然溘然长逝。
旋即,无数宫人伏地恸哭,哭声从压抑的呜咽转为撕心裂肺的哀号,混着内侍慌乱的呼喊、甲胄碰撞的脆响,搅得勤政殿天翻地覆。唯有俯在龙榻之侧的皇后,眼中透射出一种冰冷的、讥讽的光芒。
皇帝待她的情有几分真,几分假,想必皇帝自己也说不清。如今他在临终之际,将江山社稷托付给她,将他的三位皇子都托付给她,为的不过是想保住大虞基业,想要她一生尽心尽力为他辅佐子女,为卫家当牛做马。
他向来算无遗策,只是这次漏算了一点。
便是皇后待他,早已全无真心了。
皇长子卫显在一片混乱与仓促中继位,尊皇后崔氏为皇太后,因皇帝年幼,由皇太后垂帘听政。
然而,新帝登基不过月余,便有臣工上表,言“皇帝冲幼,宜有德者辅政”,请尊皇太后为“圣慈皇太后”,加“配天云章”尊号。
朝堂之上,风云变色。
以中书令王弘为首的守旧老臣激烈反对,称“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痛心疾首。然而,冯般若手握北疆精锐,驻军于城外,如今已是皇太后最强大、最毋庸置疑的后盾。
皇太后则在内,开始运用垂帘之便,效仿前朝旧例,设立铜匦,大力擢升崔氏外戚及投靠她的寒门官吏,罗织罪名,大肆清洗反对派。朝堂之上血雨腥风,人人自危,昔日盘根错节的势力被连根拔起,皇太后的权势也因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就在此时,烽烟起于陇西。
起兵者,竟是那位素有孱弱之名的二皇子卫睿。
他非但没有如众人所想的那般在封地苟延残喘,反而在远离京师的陇西之地,亮出了隐藏多年的锋利獠牙。原来他多年来的病弱昏聩,皆是伪装,暗中早已结交边将,蓄养死士,更与部分对卫氏专权极度不满的世家大族和旧臣残余势力秘密联络。
他传檄天下,痛陈崔氏鸠占鹊巢,牝鸡司晨,屠戮宗室,祸乱朝纲,声称清君侧,复卫虞,一时间,竟也引得不少暗怀异心者景从响应。
叛军势头极猛,且二皇子卫睿本人也用兵诡谲,绝非庸碌之辈。他避开冯般若主力驻防的京畿要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下数州,兵锋直指咽喉之地。
皇太后震怒,立刻任命冯般若为大都督,统领十万玄甲军,总揽平叛事宜。
冯般若再度披甲,率麾下北疆铁骑出征。临行之夜,她的姑母虢国夫人赶来见她。
“李睿此人,既能隐忍至此,其心智必非常人。他敢起兵,必有倚仗。你此去,切忌因怒兴师,因急冒进。”
冯般若沉默片刻,道:“侄女明白。”
“你不完全明白。”虢国夫人却道,“你想着皇后,想着你母亲,想着你身上的担子。但你要记住,战场上,最先要想的,是你自己和你手下几万儿郎的性命。仗打输了,什么都没了。”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我当年也曾如你这般,总觉得要一往无前,荡平一切。后来才懂得,有时候,退一步,缓一缓,是为了更狠、更准地出手。”
“姑母……”
“去吧。让卫睿看看,由他看不起的女人带兵打仗,他竟全无招架之力。”
说着虢国夫人仰头看她,柔声叮嘱:“多余的话不必说。我只告诉你,仗要打赢,人,也要活着回来。皇后需要的是一个能继续为她执剑的冯般若,不是一个战死沙场的忠魂。”
分隔四年,冯昭蘅早已出嫁。虽然大姑尖酸刻薄,与她多有不睦,但是她嫁妆丰厚,父兄姑姨皆得力,高家也没有人敢奈何她的。郎君待她也好,她此刻终究是懂得了姑母当年的心意。
她因此与虢国夫人产生的隔阂,再来追究恐怕就略有不妥了。临行前夜,虢国夫人前来送她,已经满不在意了。
郗道严也想和冯般若一同出战,但冯般若打的是速战速决的心思,打定主意不肯带他。当夜她引得郗道严和虢国夫人一起喝酒,虢国夫人本就喜爱年轻俊朗的郎君,何况猝然见他,一夜妙语连珠,教他连酒杯也不曾放过一下。等虢国夫人灌醉了郗道严,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冯般若也到了出发的时辰。
冯般若系紧胸甲,将佩剑挂在腰间。府门外,玄甲军已列队等候。战马踏着碎步,旗帜低垂。
冯般若翻身上马,接过缰绳。
“出发。”
冯般若率玄甲军抵达四野之地时,看到的便是对面严整的营寨和飘扬的“卫”字大旗。斥候回报,叛军依山扎营,控扼水道,营盘布局深得兵法要领。彼时她就心头一凛,自觉此次出征,只怕是不能速战速决了。
第一战在平原展开。
卫睿没有固守,反而主动派出精锐骑兵发起冲击。玄甲军惯于冲锋陷阵,但叛军骑兵甲胄更厚,马匹也披着皮甲,显然是有备而来。冯般若仅凭一杆长枪接连挑落数名叛军骑将,鲜血溅在她玄色的甲胄上,迅速凝结成深褐色的斑块。
叛军的抵抗异常顽强,绝非易与之辈。
卫睿坐镇中军,令旗挥动,侧翼的弓弩手开始进行精准的抛射,箭矢越过前线,专门瞄准玄甲军后续跟进的步兵阵列。同时,有小股叛军轻骑试图绕后,袭击运送辎重的车队,被冯般若预留的游骑拦截,双方在战场边缘展开缠斗。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白日鏖战,双方在广阔的战场上反复争夺每一寸土地,伤亡与日俱增。夜晚则互相派出斥候与死士,袭扰营盘,刺杀将领,无所不用其极。
冯般若发现,卫睿用兵极其谨慎,善于利用地形,且情报异常灵通,几次她设下的诱敌深入之计,都被对方识破,反而差点被其反制。他就像一条潜藏在浑水下的毒蛇,耐心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第四日,天气骤变,狂风卷着沙尘,吹得人睁不开眼。卫睿抓住时机,利用风沙掩护,派出一支全部由死士组成的尖刀,直插冯般若中军帅旗所在!
同时,他埋伏在侧翼山林中的主力骤然杀出,试图将玄甲军分割包围。
风沙弥漫,视线受阻,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者的哀号声混杂在一起。冯般若的亲兵死死护住帅旗,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沙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