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夫子,你能不能帮我们问问刘寨主?”
这才在梅州落脚一天,潮州人对这个地方的生疏感还没退去,已经琢磨上生存和生活的问题。丹穗感叹小老百姓的命就像野草种子,落在哪儿都能生根发芽,谁还能说蝼蚁低贱,蝼蚁向生的坚韧可比学文尚武的坚持有力多了。
“行,我会找刘寨主商量。”丹穗答应下来。
话落,刘寨主的声音在三楼响起,跟他并肩站在楼梯口的是韩乙、大胡子和曲丁庆、孙大成四人,大胡子他们听刘寨主和韩乙交谈两句,见不是什么要紧事,他们三个先上来了。
刘寨主盯着韩乙提着的提篮,篮子里的湿衣裳还在滴水,他抬眼看看对方俊美的脸,真看不出来他还会做家务事。
韩乙没把他的打量放在心上,他思索着说:“帮你们收稻堆柴没问题,我能带着潮州人一起去做,不过管饭就算了,我们有大几千人,都敞开肚皮吃,几天下来吃的粮食和菜可不少……”
“那不行,你们干活不要工钱,我们哪能不管饭。”刘寨主打断他的话,他强行做决定:“就按我说的来,你们帮忙干活儿,我们管饭。”
韩乙不同意,“往年没有我们来帮忙,你们不也把庄稼都收回来了,早几天晚几天的事罢了,你何必给寨子里的人添这么重的负担。可别庄稼收完了,寨民们对吃掉他们粮食的外地人有意见。你要是觉得心里过不去,不如这样,你跟寨民们说说,我们潮州人在这寨子里能跟寨民一样,能去山上砍柴、打猎、挖草药,只要不侵犯寨民的私人地盘,寨民不能阻止,也不能打人。”
丹穗扶着栏杆走下楼,她接话说:“与其麻烦寨子里的嫂子、婶子们顿顿做许多饭菜,不如让潮州人自己去地里捡遗漏的稻穗,让我们自己想法子攒口粮。”
刘寨主看看这对夫妻,这两人真够有谋算的,他待潮州人如客人,他们却琢磨着帮潮州人在寨子里当主人。他想了想,如果真能让潮州人留在寨子里不走了,这跟他的打算不谋而合。他不抗拒这个提议,痛快地答应了。
“那你可跟你们的人说好了,可别让他们觉得吃亏了。”刘寨主提醒。
韩乙颔首表示知道了。
话谈到这儿,双方都要把新商定的结果传递下去,刘寨主没再多说,他匆匆走了。
韩乙跟丹穗一起上楼,天色彻底暗下来,土堡里安静下来,只有少许人还站在外面。
“刘寨主过来说什么?”马县官站在过道上问。
“你先把六个乡长叫过来,人到齐了我一起说。”韩乙说。
“这会儿喊过来?”马县官问。
“对。”韩乙绕过他,牵着丹穗回去晾挂衣裳。
马县官和两个老仆住一间屋,两个老仆年纪大了,他舍不得让伺候自己的老仆在寨子里爬上爬下地去找人,便去使唤韩乙的人,让大胡子去跑腿。
大胡子也狡诈,他去叫人不说是马县官的指令,说是韩馆主的吩咐。他连催带吓,把六个乡长都叫了出来。回来时恰好撞上韩乙下楼倒洗澡水,二人默契地绕过马县官,带着六个乡长去土堡外面的空地上说话。
韩乙把他和刘寨主商量的事交代下去,“你们回去把这个事交代下去,跟各个村长都交代到,让各个村长每天早上出门时清点好人数,把壮劳力都带下地干活儿。记得让他们跟寨民们打好交道,积极跟寨民们来往,方便日后麻烦人家带他们去山上弄山货。”
六个乡长频频点头,都表示回去就交代下去。
“在山里不比在海边,想在这儿过上吃喝不愁的日子,就得学会寨民们的生活方式,大伙儿都要认清形势。”韩乙劝说,“我们初来乍到,开局算是不错了,关系我已经打点好,日后怎么样全看自己,各家过各家的日子,我们不是来做客,想过好日子还得自己多操心。”
“你说得对。”一个乡长说,“这些事有劳你多费心了。”
另外五个乡长也相继开口说客气话,他们心里都明白,这要是换成马县官,他可做不到这个地步。
“是我提议带你们逃走避难的,我就要担起一部分责任,这是我该做的。”韩乙说。
“是你提议的?”有人问。
“准确来说是我妻子提议的,她担心她的学生,也担心被我们从王家九霸家里救出来的弱女子,她不想在我们回去的时候看见潮州沦为一座死城。”韩乙说。
六个乡长沉默几瞬,其中一个年长的乡长开口说:“我叫金大橹,家在大金村,韩义士喊我老金就行,以后再有吩咐,你派人去通知我一声,我再去找另外五个乡长。”
“行。”韩乙收下他的投名状,又问:“大金村和小金村……”
“没什么关系,先有我们大金村,小金村后来才有的,那个村离我们村不远,他们为省事,就叫小金村。”金大橹极力撇清跟小金村的关系。
“行,不早了,你们回吧。”韩乙交代。
目送六个乡长走远,大胡子抬手搭在韩乙肩上,他怂恿道:“干掉马县官,你回潮安县当县官。”
“胡说八道。”韩乙不接话,“走了,回屋睡觉,今天可累死我了,比在战场上杀敌还累。”
“我也是,没想到收稻子这么累。”大胡子也叫苦。
二人上楼,韩乙回他和丹穗的住处,本以为她已经睡下了,一开门见她盘着腿坐在床上看书。
“这会儿看书?多费眼,白天再看。”他关上门,飞扑上床问:“要告诉我什么喜事?”
丹穗放下书,她搬着他的脑袋挨着鼓起的肚子,说:“为等你回来才看书打发时间。肚里的孩子今天会动了,我想等你回来告诉你这个当爹的。”
韩乙的注意力立马落在她的肚子上,他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察觉到什么动静,抬起头说:“睡着了吧?”
丹穗拍肚子,像拍水囊一样拍得啪啪响,韩乙看得头疼,他生怕她和孩子会有损伤,她却把肚子里的孩子当个好玩的玩意儿,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快快快,孩子醒了,在动。”丹穗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在肚子上,“感受到了吗?”
韩乙点头,他借着昏黄的灯光低头看,掌下的鼓动透过温热的肚皮穿透他的掌心,这是他的孩子,是他和她的孩子。
“打个招呼。”丹穗怂恿。
韩乙瞬间回神,“打什么招呼?”
“你说呢?你不是想当爹,跟他说你是他爹。”
韩乙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抽开手,转移话题说:“睡了睡了,该睡了。”
第72章 遇到黑四 兄弟相聚
如前一日一样, 天不亮,土堡里响起喧哗嘈杂声, 丹穗察觉到身侧的人离开,她眯着眼囫囵看一眼,蒙头继续睡。
她昨晚睡得晚,这会儿困得厉害,拉高被子蒙着头,眼一闭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被饿醒的。
昨晚晾挂在屋外的衣裳已经干了,不知道是韩乙还是闻姑婆已经把衣裳收进来了,丹穗挑一身穿上, 刚要束发, 门从外面拉开。
“醒了?饿了吧?我下去把饭热一热。你是在楼上吃, 还是下去吃?”闻姑婆探头进来问。
“我下去吃。”丹穗说。
“行,那你下楼的时候慢点。”闻姑婆嘱咐一句,她先下楼去热饭。
丹穗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开门走出去,走出门发现天有些阴,天上云层发乌,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她走下楼, 发现三楼和四楼都没什么人,土堡外也没有说话声。
“人呢?都下地干活儿去了?”丹穗问闻姑婆。
“天亮之后,他们发现今天没太阳,是个阴天,看着还要下雨,为了抢收,韩馆主和马县官带着六个乡长陪刘寨主一起从地里回来,挨家挨户敲门喊人。能干活儿的人都被他们赶地里去了, 余下的人也没闲着,出门搂柴去了。”闻姑婆解释。
丹穗“噢”一声,这才有心思吃饭。
饭后,二人也出门,丹穗跟闻姑婆一起去附近的树丛里捡树上掉落的枯枝。
不到晌午,潮州人先回来用厨房做午饭,她们一个个累得叫苦连天,却不时走出厨房抬头看向阴云翻滚的天。饭菜一出锅,她们立马用桶或篮子提走,丝毫没歇,又急匆匆下地帮忙抢收庄稼。
晒谷场上人挤人,挑稻捆回来的人、抱稻捆摔打的人、运走稻杆的人、挑稻粒的人,人挤人、人撞人。
天色猛地在一瞬间变得昏黄,山林里狂风大作,树上的叶子吹得哗啦啦响,要下雨了。
在地里割稻子的客家人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他们挥着手大声吆喝,让潮州人趁没下雨之前赶紧回去,顺带把割下来的稻捆抱走,没割的稻子不用再割了。
晒谷场上摔打稻穗的活儿也停了,还没脱穗的稻子堆成垛,脱粒的稻杆堆在稻垛子上,一层压一层,盖得厚厚的。
雨落下来,雨点如豆,还在外面的人纷纷缩着脖往土堡里跑。
土堡里,但凡能挡雨的地方都堆着稻捆和装稻粒的麻袋,潮湿的水汽从屋檐上弥漫下来,土堡浸润在半干半湿的稻香里。
被雨淋湿的人叉着腰喘着粗气望天,有人骂贼老天,有人庆幸今年有大几千个潮州人帮忙,他们帮两天忙,地里九成的稻子都收割回来了。
这场大雨一直持续到天色黑透才停,雨停,风里掺着水汽骤然有了些寒意。住在楼下的客家人家家户户连夜切腊肉煮热汤,半夜送热汤上楼,还有人还抱着自家多余的被褥和厚衣裳送上去,免得这些初来乍到的客人冻生病。
这一场雨打破两地人之间的隔膜,之后但凡见面,不管是否相识都热情地打招呼。
*
这场雨来得急走得也快,雨过天晴,地面晒干后,收稻晒稻的活儿继续进行。
这天,刘寨主找上韩乙问潮州人要不要买米,下雨那天没来得及收割以及堆在晒谷场上的稻垛淋过雨,不如之前晴天收割的稻子耐放,但也不影响吃。
“你们要是有买粮的打算,这批稻子我们便宜卖给你们,以稻子的价钱卖米。去年稻子是一贯一石,米价是二贯一石,今年的稻子还以一贯一石的价钱,一贯能买一石米。”刘寨主说。
如今天下大乱,粮食在哪儿都是稀罕东西,别说淋过雨的稻子,就是发霉的米也不愁卖。何况淋过雨的稻子不耐久放,但可以把耐放的存起来,不耐放的在今年就吃掉。韩乙不相信刘寨主的说辞,他明白对方是有意表达谢意,又体谅潮州人逃难于此,八成手头不阔绰,故意给的便宜。
“行,我们买,你看看你们能拿出多少米,我全要了。”韩乙没拒绝他的好意,大多数潮州人在口粮上的确陷入困境。
刘寨主瞥他两眼,他迟疑地问:“你买?你一个人出钱?”
“还有我另外三个兄长,我们四个一起出钱。”
刘寨主惊得张大嘴,他反复打量韩乙,这是潮州人的救世主吧?
“要不你来当我们寨的寨主?”他玩笑着说。
“只要你舍得让位,我没有不愿意的。”韩乙同样玩笑。
刘寨主笑两声没有再接话,他往楼上看,说:“我还想跟你借几个人,借几个会算账会记账的帮我们合计一下今年的收成。”
“这事要找我妻子。”韩乙领他上楼,正式把丹穗介绍给他认识,“之前在潮州,曲夫子在潮安县开了一家私塾,前几天拨算盘算账的人都是她的学生,你借人帮忙得问她。”
丹穗一听,她立马说:“正好我做针线活儿也做累了,算账的活计交给我,我来给你们帮忙。”
“那就麻烦你了,我不让你白帮忙,完事后给你十斤米。”说罢,刘寨主不着痕迹地瞥一眼她的肚子,他斟酌着说:“记账的地方是在粮堡,搬运粮食的都是粗人,我担心会撞到你……”
“没事,你给我搬张桌子放在空地上,我自己会注意。”丹穗太闲了,她太想给自己找点正经活儿,而不是一天天听妇人们扯闲话。
“我到时候会陪她过去,我看着,不会有事。”韩乙说。
“行。”刘寨主没顾忌了,说:“你们这就跟我走。”
韩乙回屋给丹穗拿算盘和笔墨纸砚,他们夫妻俩跟着刘寨主去寨子中央,这儿矗立着一座专门用来存放粮食的土堡。这座土堡是两年前,胡虏攻破长江防线的消息传来之后,寨民们为应对战事新盖的。这两年,每户寨民在粮食收获之后,都会按照家里的人口往土堡里存粮,今年要把去年的陈粮搬出来,换上今年的新粮。
丹穗和韩乙走进土堡跟着刘寨主逛一圈,二人不由心生佩服,有这么个未雨绸缪的寨主,寨民们不愁在乱世中活不下去。
“是我狂妄了,这个寨主我不敢当。”韩乙唏嘘道。
刘寨主大笑,“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我们寨子里老人想出的主意,年岁长的老者很多都是年少时逃难过来的,他们清楚一旦粮仓没粮了,这个地方再好也留不住人。有粮就不同,有粮能留住人心,人心聚在一起,我们就有活路。怎么样?你们要不要留在我们寨子里?等我老了,保不准你能当寨主。”
“我还真动心了。”韩乙没把话说死,但也没给准话,他拥着丹穗避开扛粮袋的寨民,说:“摆桌子吧,干活儿。”
丹穗开口说:“刘寨主,我算账快,你们往年的旧账也能拿出来,不论是关于什么的,我都能给你们盘点清楚。”
刘寨主先把去年的账本拿给她,结合今年要入仓的新粮,让她做好登记。
“大哥,春水寨的人找你。”一个跟刘寨主有五分相像的男人大步过来用客家话说。
韩乙虽没听懂,但能看出刘寨主的神色,他出声说:“刘寨主,你有事就去忙吧。”
刘寨主离开,之后安排个会说官话的人过来守着。
一个时候后,刘寨主过来请他们夫妻二人去他家吃午饭,“春水寨的寨民也在,他们想找你们谈点事。”
“什么事?”韩乙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