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一思索,没有推辞,“那就打扰周大夫了。”
周蕴宜一笑,跟伙计打了声招呼后便把她带到了里间的茶室。
说是茶室,但除了些许茶器外旁边还摆放了脉诊、银针等物。
原本用来摆放古玩字画的博古架也换成了香椿木药架,上面还晾晒着刚采摘回来不久的药材。
周蕴宜解释道:“有些人对于自己的病情羞于启齿,故而单独设置了这个地方。药材也都是我自己闲暇时去山上采来的,价钱能便宜许多。”
姜予微点头,心道她当真是为好郎中。想着便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周姑娘为何会行医?”
周蕴宜的相貌谈不上出众,但看上去很是舒服。特别是笑起来,如沐春风般。
“我爹也是大夫,小时候他经常会带我和哥哥去医馆里玩。但他从来不教我医术,只教哥哥。我气不过,寻来医书自己学。”
说起这些往事,周蕴宜仍不服气的撇了撇嘴,娇憨之态尽显,“后来我追随师父游历江湖,见识到诸多穷苦百姓无力求医只能等死。自那以后我便立志一生治病救人,所以在这里开了这间医馆。”
姜予微猛然怔住,心头像是被惊雷一记重击,呆呆的看着她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周蕴宜见她又变成这幅模样,失笑道:“怎么?不可吗?”
“不是!我只是......我只是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
周蕴宜咯咯笑了出来,“男人做得的事,为何女人做不到?女子的天地从来都不在一方宅院之内啊。”
姜予微端坐在榉木圈椅上,认真思索起来。这句话给她的冲击远远胜过十数年来所受的教诲,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生根发芽。
倘若她是个男子大抵能很自然的说出自己的志向,无论是考取功名、造福百姓,还是游历江湖、增广见闻。可她是个女子,志向于她而言又是什么呢?
周蕴宜双手托腮,笑意盈盈的看着她,道:“你呢?你又为何乔装改扮孤身来此?”
姜予微的瞳孔顿时收紧,不敢置信看着她。
“我是大夫,昨天你刚到医馆我便已经看出你是女子了。”
原来如此,姜予微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我不愿与人为妾,所以逃来了此地。”
周蕴宜眼前一亮,夸赞道:“如此说来,你我是同道中人啊!”
姜予微苦笑了声,实在自残形愧。今日若非被她一语点醒,自己恐怕这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些。
“周大夫,不知可否让我留在医馆中学习医术?”
虽然逃到了这里,但她还从未想过今后自己想要过怎样的生活。总不能再找个男子成婚生子吧?那样自己费尽心思的离开陆寂意义又何在?
她也想像周蕴宜一样,寻一寻自己的道在哪里。
周蕴宜道:“你若愿意,我自然求之不得。”
姜予微欣喜若狂,忙起身郑重的行了一礼,“多谢周大夫!”
“还不知你如何称呼?”
姜予微顿了顿,道:“我现在叫贺游。”
现在?
周蕴宜立即明白过来,也没有追问,从善如流的道:“那我今后便唤你阿游可好?”
姜予微笑道:“甚好!”
“阿游,我很严格的。一旦开始便绝不允许你打退堂鼓,你可要提前做好准备才是。”
姜予微弯唇,明眸如同暗夜里闪烁的星辰,璀璨无比,“夫子放心,在下求之不得。”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间都露出欣赏之色。周蕴宜道:“好了,你今日先回去吧,明日辰初记得到医馆来。”
“是。”
姜予微告辞离开,走在路上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脸上的笑容自刚才起就一直不曾落下。
今日大喜,她心情极好,特意又绕道去了趟明月楼,买来新出锅五味蒸鸡和煎烂拖齑鹅。只可惜昨日宋娘子丈夫的病情又加重了,不然可以邀他们同饮。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不早,她先打来水净手,然后拿着酒和鸭鹅推门而入。
然而她刚跨入房门立即僵在了原地,方才的喜悦霎时荡然无存,脸色苍白如纸,喉间艰难的吐出了两个字,“陆寂......”
第88章 无耻
狭小的房间内多出一个人来显得有些逼仄,陆寂身穿一袭云纹织金锦直裰站在窗前巍然挺立,宛如青松。
阳光斜照进来,微尘流转,般般入画。他手里还拿着一块白玉,神色淡漠的在认真端详。
姜予微认得那玉,那是她刚来鄠洲时在街上闲逛,偶然路过一家杂货铺子瞧着喜欢便买了下来。之后放在包袱里不曾戴过,前日收拾房间,信手搁在了桌上。
那玉水头不好,并不值钱。
她深吸了口气,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内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若无其事的把东西放在榉木方桌上,头也不抬道:“陆大人怎么来此?”
陆寂看了她一眼,掀开青色帷帐来到她跟前。仿若古井般深邃的眸中没有丝毫温度,道:“玩也玩够了,我来接你回去。”
“回去?”
姜予微自嘲一笑,眉宇间充满了讥讽,“京城可不是我家,何谈回去两字?!”
陆寂陡然握紧了手里那块白玉,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起了白。在听到她宁愿住在这破败不堪的地方也不愿意随自己回去,周身气度更是冷得骇人,咬牙道“你就这般不愿留在我身边?!”
“是!”
姜予微毫不畏惧的直视着他的双眸,几乎连想都没有想便已脱口而出。
白云悠悠,秋日杲杲,屋内却是如坠冰窟。陆寂脸色铁青,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冽,“因为温则谦?”
他把那块玉扔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姜予微皱起眉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仔细一想便想了起来。这块玉与之前温家送来的那块白玉同心佩颇为相似,只是上面的纹样是鸾鸟。
她沉下眸子,满腔愤懑和不甘。心想自己无论怎么解释陆寂大抵也不会相信,索性承认了下来,“是!是有如何?!”
话音刚落,陆寂忽然冷眸朝她逼近。
姜予微吓了一跳,急急往后退去。然而才退了两步,肩膀便撞在墙上再无处可退。
陆寂伸手掐住她纤细的脖颈,双目猩红,手还不断在收紧,掐得她喘不上来气似乎是真的动了想杀她的心思。
可是才过了片刻,他忽然松开手,神情也恢复如常。眼帘轻抬,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道:“卿卿最好还是跟我回去。”
姜予微捂着脖颈剧烈的干咳起来,脸上血色全无,看着他这幅自若从容的模样只觉得毛骨悚然。
明明前一瞬还是盛怒,可眨眼睛又能冷静下来,如此这般何其可怕?
她忍住想要发抖的冲动,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稳住声音,道:“你此言何意?”
陆寂退开少许,温声笑道:“卿卿可知毁掉一个人最有用的办法是什么?”
她喉间干哑涩痛不已,根本不敢接话,看向陆寂的眸底难以遏制的浮现出恐惧。
“想要毁掉一个人最快最有效的办法便是毁掉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陆寂残忍一笑,看着她森森然又道:“在你心目当中,你的则谦哥哥光风霁月、温柔体贴。你说倘若我将他变成一个人人喊打的奸佞小人,会不会很有趣?”
“你、你说什么?”
姜予微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股彻骨的寒意刹那间涌遍全身。
“淑妃不慎滑胎,却妄想以此来陷害皇后娘娘。如今此事已经查明,皇上震怒,褫夺封号并将其打入冷宫。刘荣光自知大祸临头,在紫宸殿前脱帽待罪长跪不起。皇上念他有功于社稷,只罚他幽居自省。如今朝野上下无人敢得罪我,我若不开口,纵使你的则谦哥哥是会试第一,恐也无人敢举用。”
姜予微倒抽了口凉气,咬牙死死的盯着他,道:“你这是以权谋私!”
陆寂轻嗤,满不在乎,“那又如何?难道皇上还会因为一个小小的举人而降罪于我吗?”
他顿了顿,又道:“温则谦科举无门,唯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是回乡,做个不入流的小吏。但你的则谦哥哥满腹经纶,想必是不甘心就这边灰溜溜回去。那便只剩下一条路了,投靠刘荣光获他举荐,入朝为官。卿卿随我一路走来,应该知道刘荣光是怎样的人。你说以我的本事是否能在三日内令他向刘大人投诚?”
姜予微胸口起伏不定,脑海里一片空白。指尖掐入掌心,有血迹顺着缝隙滴落下来。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痛,嚼齿穿龈,怒不可遏。
“你无耻!陆寂,你无耻!”
陆寂仿若未闻,淡然的拂了拂衣袖,问:“卿卿现在可愿随我回去了?”
姜予微双手撑在墙上,勉强站稳。心痛如绞,悲愤交加,只觉得这天上地下竟无一处可供她容身。
她才答应了周蕴宜明日去医馆学习,院中的柿子也未曾尝过。
明明......明明她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可如今却又要回到那座牢笼当中,一时间泪水潸然而下。
“你为何不杀了我?”
她的声音很轻,但陆寂还是听清楚了,霎时间愣在原地。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何要如此待我?!堂堂锦衣卫副指挥使,明知我不心悦于你,可你却还要自甘下贱强留我在身边!陆寂,你要真有本事就一刀杀了我!”
鄠洲知府崔乃龄得知陆寂亲自来此的消息,带着一众大小官员急匆匆的赶来拜见。结果刚到门口便听到屋内传来这句惊世骇俗的话,顿时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他心想里头是哪位天神奶奶,竟然敢指着活阎王的鼻子骂?
但见门口守着的锦衣卫面无表情,杀意凛然。他忙抬眸去看天,又掏了掏耳朵,露出一脸茫然之态。
其他鄠洲官员也有样学样,不是低头找戴在脑袋上的官帽,便是去看连影子都没有的云雀。
屋内陆寂也是大怒,眉峰紧锁在一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可他顿了半晌后忽然避开了姜予微那悲怆至极的眼神,眉眼也放松下来,道:“卿卿休要再说气话,随我回去吧。”
姜予微用力推开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秋月白猛灌进口中,仿佛这样就可以一醉解千愁。
她喝得很急,酒呛入肺里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胸口又闷又痛,脸都憋红了。
陆寂蹙眉,上前想要把酒抢来,结果还没挨到又被她推开。无奈之下,他只好一掌劈在姜予微的颈后。
姜予微“嘤咛”一声,立即昏死过去。酒壶脱手摔碎在地,醇厚的酒香在屋内弥漫开来。
陆寂忙将人揽在怀里,垂眸看着她的柳眉仍然蹙在一起,轻叹了声,指尖忍不住想要帮她抚平。
屋外众人听到巨响都吓了一跳,但他们又不敢进去打扰,只能强忍住好奇心继续耐心等着。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房门终于打开,陆寂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从里走了出来。
崔乃龄“哎呀”了声,疾步上前行了一礼,“下官见过陆大人。”
陆寂点了点头,客气的笑道:“内子顽劣,与我拌了几句嘴便从家中跑了几处。这段时间多亏了崔大人帮忙才如此顺利,陆某在此谢过了。”
崔乃龄哪里敢当他一句谢?脸上的褶子笑成了花,忙道:“陆大人客气了,今后你若还有用得上下官的地方尽管说,下官定当尽心竭力。”
“我记得崔大人任鄠洲知府已有四年之久,在位期间深得民心。待明年吏部考核过后,崔大人也该动一动了。”
崔乃龄心下大喜,嘴角情不自禁的勾成月牙形状,深深作了一揖,笑呵呵道:“那就借陆大人吉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