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宿醉的小弟子们终于起床,太阴峰上传来了各式各样的鬼叫声——
宇文令还在时,他们当然不敢这样,可掌门不是死了吗?太阴峰失去了明面上主人,小弟子们也不知不觉地放肆了起来。
醉得过了头的闵道一,甚至是被弟子舍外头嘻嘻哈哈打闹的小弟子们吵醒的。
他昨夜几乎将摇光峰上所有的酒都喝净了,哪怕是筑基境的仙人,也经不起这样酗酒,喝到最后,闵道一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坐在床上,只觉得太阳穴针扎一般的疼。
什么时候倒下的,什么时候离开的,什么时候回到弟子舍的,闵道一什么也记不起来。
哀嚎了一声,他捂着脑袋,慢慢地扶着墙,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次大比,闵道一不仅在阵法上拿了不合格,甚至最重要的仙法一项,都堪堪排在了内门弟子的最后一名。
这一切竟然发生在被师兄精心调教了许久之后。
莫说醉死过去,当时就算真叫他去死,他也并非做不出来。
闵道一慢慢顺着墙壁滑坐下来,他小鹿一般的圆眼睛无神地瞪着,两行眼泪溢出了眼眶,滴落在地上。
“我为什么不死在山下呢,若是当时死在山下,死在旧城旁,就好了。”
眼泪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在他脚下聚成了一洼泪池,除了流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刚刚拜入顾青峥门下时,闵道一还抱着天真的幻想。
他本就是凡人皇室出身,出生时天有异象,被皇室视为祥瑞,自小耳中听得都是溢美之词,待到展现出了对灵力的天赋,连他的父王都不自觉地对当时年幼的他恭敬了起来。
后来他便被父王亲自送到了七峰之下,成为了北域七峰的一名弟子,与同时被选中的小弟子们一块儿被送上了山。
上了山后,闵道一惊觉他的天赋在众弟子之中竟然不算顶尖,加之娇生惯养,修行时总要偷懒,修为进度也赶不上同期门人。
那时他曾听内门弟子说,像他这般的弟子,很难去到内门,闵道一当时有些心灰意冷。
只是,在他正打算认命在七峰上做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时,事情却又出现了转机。
宇文令亲自点名,要将他收为亲传弟子,带在身边教导。
闵道一欣喜若狂,虽然他此前从未见过掌门,但或许掌门通过旁的途径知晓了他,知道了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天赋。
他连行李都没有收拾,赤手空拳地来到了太阴峰上。
可他的幻想再次落空了。
宇文令将他收为亲传弟子后,只见了他一面,勉励了几句,随后便将他交给了大徒儿顾青峥,嘱咐顾青峥负责他的功课。
但顾青峥还要替宇文令解决山下一摊事情,很难得回太阴一趟,闵道一不能干等着师兄回来后再学仙法,最终,他还是只能在摇光峰上跟着同门一块儿上大课。
他并没有什么自己也不清楚的天赋,他的修为也停滞在了筑基境。
这样的事也常见,本来闵道一认为自己或许惆怅个几年,也就释然了。
两个月前,宇文令因双月当空,酿成的灾祸被迫下山,下山除鬼时,他带了得用的顾青峥,并没有带上闵道一。
后来他失踪了,即便并未相处过几回,但到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闵道一主动提出了跟着师兄一块儿下山去寻师父。
只是下山将将半个月,他与师兄分头找寻线索时,却遇险了。大白天,正午时分,他在明明已经被众多仙人来来回回肃清过许多次的旧城附近遭遇了业鬼袭击。
那只鬼冲着他过来时,闵道一几乎以为自己的死期就是那一天了。
可他活了下来,并且除了脑子不时地刺痛,他的身子竟然完好无损。
“还不如当时便死了。”闵道一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痛苦地泣不成声,他忍不住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将头往墙上一下一下地撞,“我这样的废物,活着这般丢人现眼,如今整个北域都知道了,我真是不明白。”
“师父当时为何要收我为徒啊——”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头疼欲裂
七峰之上,谁人都能宿醉,偏偏顾青峥不行。
他是天蒙蒙亮才带着师弟从摇光峰上回来的,刚回弟子舍不一会儿,将将换下站满了酒气的衣裳,弟子令便闪烁了起来。
顾青峥迟疑了一会儿,不着急去穿衣,先拿起弟子令读了起来。
“询天阁任重阳有事相询。”
顾青峥有些意外,任重阳自从担任了询天阁的长老,便只观天,不观人,他一向也不管山上庶务,为何会突然找上自己。
越想他的眉头越皱,顾青峥缓慢地穿上了干净衣裳,若有所思地系着腰带。
思来想去,虽然想不到原因,但既然长老有事找他,作为弟子的顾青峥自然不能辞,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长袍下摆,匆匆推开了大门——
门一开,隔壁小院里压抑哭声便传进了他的耳中。
顾青峥脚步一顿,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
师弟的心事,做师兄的自然清楚,只是要顾青峥看来,闵道一的天赋分明十分平庸,能当个内门弟子,仙途已经算是到头了,即便是因为凡人皇室的缘故,他也不能理解宇文令将他收为亲传弟子的行径。
宇文令是北域最强仙人,怎会将凡人皇室看在眼中?收徒一事一定另有隐情。
但他死的太快,顾青峥从前与师弟相处的时间也太短,暂且还未找到原因。
闵道一哭得伤心,顾青峥心知此时打搅,恐怕会让他更难堪,只得叹息着离开了太阴,乘灵舟去往询天阁。
灵舟刚停稳在天璇峰上,就有小弟子恭敬地守在一旁,见了他便行礼,口称师兄,转身引着他往询天阁去了。
顾青峥跟在小弟子身后,两人走得很慢。
天璇峰是七峰之中最高的一座,除却圣山太阴,只有它离天最近,因此观天象、询天意的询天阁才会坐落在此。
山顶上很安静,今日又没有下雪,除了顾青峥与小弟子的脚步声,四周静得可怕,放眼望去,也再没有什么活物出现。
似乎只有这般静谧,才能聆听到上天的旨意。
二人走了一段距离,绕过一处花园,一座高耸的塔出现在顾青峥眼中。
小弟子引着他走到塔下,朝他微微颔首道:“任长老在阁中等着师兄。”
顾青峥向他回礼,踏上了通往询天阁的九百九十九层长阶。
走到长阶尽头,见任重阳含笑负手,正看着他。
“青峥,辛苦你来这一趟。”任重阳的视线随着他转到了身前,“想来大比刚结束,你应当有空。”
“宗门体谅,容弟子歇上一些时间。”顾青峥答道。
任重阳笑意更深,朝着询天阁内做了个请的手势,与顾青峥并肩步入了阁中。
询天阁是一座高九十九层的高塔,越往上,每一层便越窄,任重阳领着顾青峥上到第十层,让他与自己相对而坐,又示意一位无声无息出现在此的小弟子为他们上了仙茶。
茶上热气蜿蜒向上,拦住了两人相对的视线。
成为掌门首徒那日起,顾青峥便认为自己应当与七峰长老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此前他很少与任重阳交谈,如今这般独处清谈,难免有些尴尬,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后,顾青峥听到任重阳轻声道:“青峥,你相信天命吗?”
顾青峥微微挑了挑眉,礼貌地笑道:“
我不信。”
“你不信,你师父也不信。”
询天阁建立的原因便是因为想要窥探上天的隐秘,历任阁主们多少有些神神叨叨,被顾青峥这样直截了当地否定,任重阳却乐呵呵的,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只是说出来的话隐隐有锋芒。
“但我看,你们实在十分相似。”
“您是说——”
“啊,我并不是说你会跟你师父一样,下山除鬼,便再也回不来了。”任重阳连忙摆手解释,“只是,很久以前我观天后得了一句谶言,心中忐忑,思虑再三,还是告知了你师父,本以为他会谨慎提防,没想到他却高兴得很。”
“我也听过这个传闻。”
顾青峥放下茶盏,静静地看着任重阳的眼睛。
宇文令得了询天阁一句谶言,为此下了山,虽然没有收获,却在回来路上,鬼使神差地去了一趟山下大观,正巧那时大观正在选弟子,他就在那,遇见了徐宴芝。
“您当时得了什么谶言?”
“唉,人已经不在,此时说来,也无妨了。我当时对他说——成也幽冥,败也幽冥。”
顾青峥放在圈椅扶手上的食指轻轻一跳,面色却半点未变,摇头道:“想来那时我还不能为师父分忧,这个说法,还是第一次听到。”
“唔,谁不是呢,其实我也不明白这句谶言究竟是什么意识,只是对宇文掌门说了后,他似乎顿悟了什么,当下便大笑起来。”
“您是说,师父他不曾提防。”
“这个,我便不清楚了,或许有提防,或许没有呢?”
这番话说完,阁中又安静了下来。
只有仙茶在灵石茶盏中,仍旧飘散着雾气。
“师父的事,我知道了,您这回唤我来,可还有——”
“昨夜你们都醉了,我却睡不着,索性上了塔顶去观天,只是看来看去,天象却十分熟悉,似乎又要让我得一句谶言。我想了一会儿,忽然记起了与宇文掌门说的那一句,当时便是一模一样的天象啊。
青峥,你猜,这回的天命,昭示了谁的未来?”
任重阳说罢,老神常在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他说得玄之又玄,顾青峥既想在心底冷笑,又想干脆认输,承认世间或许真有命数存在,他与宇文令一样,将要被幽冥来的活鬼吞噬了。
可究竟什么是成,什么是败。
上天可曾真的知晓,对顾青峥而言,什么是成败。
他心中纷乱极了,万千情绪交织在一块儿,教他轻咬了舌尖,才堪堪掩饰住失态。
“多谢任长老提点了。”
顾青峥站起身来,朝着任重阳欠身道。
“不说谢,往后关于天命之事,我们可以多交流。”
任朝阳跟着站起身来,送顾青峥出塔。
任重阳这最后一句话,似乎颇有深意。
北域七峰历代询天阁阁主,都只需对掌门负责,更甚者,他们观天得来的灵力波动、天命谶言,除非掌门特令,否则并不外传。
宇文令从前得来的那句谶言也是如此,除却他与任重阳,七峰上下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顾青峥心中明镜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