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弟子大比他大胜了张幼琳,七峰长老们虽然没有明着站队,可精明如任重阳者,提前向下一任掌门示好,只要事情做得隐蔽,倒也寻常。
昨夜,他恐怕还看到了一些别的。
与任重阳道别后,顾青峥坐在回太阴的灵舟上,琢磨着方才他们的对话。
关于宇文令的谶言,分明是一句警告,即使当时他不曾放在心上,但时隔不久后他从山下将来自幽冥的徐宴芝掳上了山,他看着徐宴芝,与她日日相对,那个时候,他仍然如此自大吗?
顾青峥并不觉得。
他的师父虽然桀骜恣睢,可他并非狂妄自大、毫无戒心之人。
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他忽略掉的,宇文令的后手。
想到这儿,一阵凉意爬上了他的背脊,顾青峥不自禁地冒出一个念头——他们究竟是何时确认宇文令死亡的。
一盏昏暗的、火苗微弱的显魂灯,慢慢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又慢慢地熄灭了。
为什么是那一天。
在他眼睁睁地看着宇文令消失在旧城中的一个月后那一天。
回答他的,只有灵舟外呼啸而过的风雪。
无名小院中,徐宴芝在睡梦中被叩门声吵醒,睁开眼时,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静静躺了一会儿,方才听到门外有人求见。
“师娘——”
很轻的呼唤声响起,徐宴芝眨了眨眼,意识到门外是闵道一。
现下是什么时候了。
徐宴芝从床上起身,抬眼看了窗外,发觉太阳已经要往下坠了。
她难得睡到下午,闵道一也难得这个时候过来找她。
或许是有急事。
收拾整齐后,徐宴芝走出了卧室,给小徒儿开门。
“你这是怎么了?”
推开门后,徐宴芝一怔,看着抽泣着、眼睛红肿的闵道一,皱眉担忧道。
“师娘,您知道师父当年为何要收我为徒吗?”
闵道一睁大了眼看着她,低声道。
他此时脸色极差,想来回去后便没有换衣裳,还有一身浓重的酒气。
见他这般模样,徐宴芝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将他迎进了院中,领着他坐在院中亭子里。
“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来寻我,问这样的问题?”
徐宴芝笑着摸了摸闵道一的头,柔声道。
“我不明白,为何明明我其实没有天赋,最多只能做个寻常内门弟子,师父却还是要将我收为亲传弟子……”
说到这,闵道一更是沮丧万分,这回顾青峥不在,他不怕再有人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提起,干脆半跪在地,如年少时一般伏在徐宴芝的膝上痛哭起来。
他不受师父宠爱,天赋又寻常,在摇光峰上常被看不惯他的同门使绊子,这般伏在徐宴芝膝头大哭也是常事。
只是到底是从前的事了,闵道一长大后便不再如此。
徐宴芝知道了,他因弟子大比的结果受了极大挫折,心中叹气,哄劝道:“你师父总有道理,只是他走得早,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们也不知道,但你莫灰心,不要管旁人怎么说。”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拍拍他的背,哄小孩儿似的。
她的话音刚落,闵道一的肩膀便不再起伏,像是停止了哭泣。徐宴芝松了一口气,正想再劝几句,不防耳中听到了一句幽幽的询问——
“师娘,师父就这样轻易地死了,从头到尾,您就没有起疑心吗?”
徐宴芝缓缓低头,看向膝上的闵道一。
他正抬头看她,红肿着一双眼睛,神情却凛然,变了一个人似得。
“我当然疑心,他是此界最强仙人,下了山便再也没回来,种种都叫人不解。”多亏了这数十年不断地掩饰,毛骨悚然的徐宴芝半点没叫心底的情绪泄露,反倒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怅然的愁绪,“可是你也晓得,我修为不过筑基,又从未下山过,如今也不过仗着从前你师父给我留下的掌门密令活在北域,仙人们都薄情,有些事,我也无能为力。”
说到此处,似乎戳到了徐宴芝的痛处,她的肩膀垂下,看上去落寞极了。
“原来如此——”
闵道一拖长了尾音,一字一句说道。
说罢,他垂眸看着地,想要再说什么,出口又变做了啜泣:“师娘,我的头好疼,自从上回受了伤以后,便总是时不时痛起来,我是不是不适合修——”
“你记得方才说了什么吗?”
徐宴芝打断了他。
“记得啊。”闵道一茫然地抬头看她,“头痛得厉害时,也还是记得方才做了什么,就是有时候有些糊涂,不知为何这样做,若是说了不好听的话,您别恼我,我病了。”
“唉。”徐宴芝叹了口气,慈爱地替闵道一抿了抿鬓边碎发,“还是要多方寻医问药,若是北域治不好,也可写信问问揽云那边。”
两人交谈几句,小院门口忽然又传来声音——
“竟然哭着过来寻师娘了吗?”
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炊玉饮,顾青峥倚在门边看着院中二人轻笑道。
“师兄。”闵道一赧然地擦了一把脸,赶紧从地上站了起来,“倒也没您说的那么夸张。”
顾青峥走进院中,将手中炊玉饮交到徐宴芝手中道:“玉衡峰炮制了一批新药,为您取了一些回来。”
徐宴芝伸手去接,两人指尖相触,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青峥有心了。”她一口将炊玉饮喝尽,赞道。
“应该的。”
顾青峥说着,伸手拍了拍师弟的肩膀,挑眉道:“可是哭完了?一块儿回去吧。”
闵道一哪敢说不,唯唯诺诺地跟着师兄往外走去。
他们走到无名小院门口,顾青峥又回头看了徐宴芝一眼,随后便将院门带上,领着闵道一往殿前走去。
路上,顾青峥看着前方,装若无意地问道:“你头痛可是又犯了?”
“嗯。”闵道一点头。
“上一回伤得太重了些,我将你送回来后,竟然还昏迷了十五日。”
“是啊,醒来本就难受,还听得玉衡峰的同门说师父刚刚没了,当时就头疼得满地打滚了。”
“唉——”顾青峥同情地用力摸了一把师弟的脑袋,“还是得想办法将你这病治好。”
“师兄!我本来就头疼!”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解开此局
顾青峥将师弟从徐宴芝处领了回来,并没有放他一个人回弟子舍待着,而是带着他回了自己的院子。
“你在院中等着。”
顾青峥抛下这句话,便将闵道一留在院中,自己进屋翻找着什么。
闵道一头有些痛,听了师兄的话捂着头乖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后仍不见他出来,迷茫喊道:“师兄,找什么呢?”
话音未落,顾青峥提着一柄长剑从屋里走了出来,笑道:“等这么一会儿也等不及吗?”
这时闵道一的眼睛已经黏在了长剑上,师兄打趣也全然不觉。
“这柄剑!”他迎了上去,惊喜地露出了一个笑来,“这是之前说要给我的那柄吗?”
说到这,不等顾青峥回答,他的神情又低落了起来,垂头丧气道:“可是我这回实在太丢人了,师娘奖励我,我都不好意思要。”
“没有一输到底,还是内门弟子,便不算十分的不好意思。”
顾青峥安抚地说了几句,伸手将剑塞进了闵道一的手中,又补充道:“师娘取的剑,我瞧过了,是上回西域所增,他们与北域铸剑的路子不同,只需极少的灵力便可驱使。”
这是一句试探。
他隐去了徐宴芝取剑时,他也在场,正是他为闵道一选了这柄西域赠剑。
闵道一面上表情半点不变,好似没有听懂顾青峥说的话,他犹犹豫豫地接过了剑,拿在手中不住打量。
看了一会儿,可能因为真心喜欢,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欣喜。
“师娘竟然懂剑,竟然选了这样适合我的一柄剑。”
闵道一轻声细语地说着,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可就在这电光石火间,顾青峥忽然明白了地下宫殿、长剑、还有他与徐宴芝之间的关系。
以及某人为何要以此入手来试探。
徐宴芝不懂剑,但她手握着宇文令私产的秘钥。
顾青峥懂剑,可他并不知道宇文令从前收藏的许多珍品究竟藏在何处。
若是要取一柄最适合闵道一的剑,只凭徐宴芝,似乎无法做到,非得需要有懂剑之人在身旁,才能从数之不尽的珍品中找到合适的那一柄。
如果徐宴芝并未提防这个试探,那以剑为本命法宝的顾青峥就是最合适为师弟参详的人选。
并且,只有在她与顾青峥之间的关系足够‘亲密’的情况下,她才会带着他去往问仙宫的地下——那里是北域最隐秘的地方,拥有最多的天材地宝,也曾是徐宴芝藏在心底的噩梦之地。
她会一个人去,还是会让谁陪着她,走进那座充满了她的血泪的地下宫殿。
她会让谁看到她的不堪的过往。
那个人,会是她的同盟,是她的共犯,是她亡夫的徒弟吗。
顾青峥看着闵道一,闵道一看着剑。
他明明垂着头,额间胡乱飘散着几缕发丝,与从前那个有些迷糊、有些惫懒的小师弟一模一样。
但顾青峥却透过了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你这小子,师娘可不懂剑。”顾青峥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起来,“她拿出了六七柄出来让我挑,你没瞧见,当时可吓了我一跳,那些可都是极品。
我是没想到师父这些年竟然藏了这样多的好剑,教我也有些心动,现下想想,都后悔起来。”
“后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