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般若一怔。
“相州有瘟疫?”她问,“如今情况竟然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
“现在的相州许进不许出,就连我也是冒死闯关。我李自秋在此立誓,绝不会拿百姓生死攸关之事作弄于你。”他正色道,却在看见她的衣衫发饰之时,不由更显颓唐,“我本以为这江宅是邺城富商,我拼死求见,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却不想我临死之际,见到的竟然是你这个小丫鬟。”
冯般若勃然大怒:“小丫鬟怎么了?”
“我都不曾自轻自贱,你倒是埋怨我是个小丫鬟?”冯般若冷道,“你们这个水镜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竟这样看不起人?只怕是颍川王府派头也没有你这么大!”
“你怎么连水镜堂都不知道?”李自秋没有在意她所作的奇怪言论,只是道,“我们水镜堂,是江湖上有名的大派,连三岁小儿都会背我们门派的诗句,清水明镜凝墨色,漳波载笔济苍生。”
冯般若大为震撼。
“你多撑一会儿,别死了。”冯般若还有话想问他,因此格外叮嘱道,“我叫娘子来救你。”
冯般若虽说口口声声说自己以后要做一个江湖游侠,可这回也是她第一次遇见江湖中人,何况对方还背靠一个似乎名气很大的宗门。江碧同给他治伤,冯般若就坐在他身边托着脸瞧。原来江湖豪侠也并没有生着三个鼻子五张嘴,和正常人的长相也完全一样,亏她一直以来这样向往。
江碧同给他施针把脉。箭头带了腐草毒,不过没入深脉,江碧同用三棱针给他挑了毒血,想必再服两剂清热解毒的药,明日就能醒来了。
看外人看过了新鲜劲儿,两人又聊起相州。若相州真如李自秋所言,那与人间地狱又有什么不同?倘若当时郗道严没有忽发高热,冯般若一定会带着他进相州城,若是真碰上只进不出的景象,郗道严身体又格外孱弱,那时又该怎么好?
说来总有些后怕。
冯般若转头看向江碧同。只见她眉尖紧锁,甚为忧心,不由问她:“娘子仿佛要着急些?”
江碧同急切道:“我的外家就在相州,八月十五中秋日,我才刚从相州回来。这才多久,相州就出事了?也不知我的阿外和舅舅现在怎么样了。”
“只他一个人这样说,也未必是真的。”冯般若劝她:“再说了,倘若真有瘟疫又该怎么办呢,你难道有什么法子?”
江碧同摇了摇头:“我哪儿有什么办法啊。要说能治瘟疫,我阿翁在世时或许还有些办法,他当年就是郎中,可是到了我阿耶,却非要做生意。”
说着说着,她又叹了口气:“罢了,若我阿耶继承了我阿翁的衣钵,这辈子不过是做个赤足郎中,还哪有这样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过。”
冯般若道:“那你阿翁生前曾留下过什么治疗瘟疫的药方吗?”
“瘟疫只是对于一类疾病的统称,不是专指某一种病。”江碧同听了她这话,不由失笑,“引发瘟疫的病因不同、传播形式不同,导致治疗的方法也不同。可如今我们身在邺城,总不能没头没脑地冒死进相州吧?”
冯般若叹道:“既然如此,就只能等李自秋醒来问他了。”
江碧同闷闷不乐。这几日整治宋俞的快活都被她搁置,她蹙眉望月,陷入无尽的担忧惶恐之中。
此刻冯般若就想到郗道严,倘若他在,他一定是可以想出办法的。虽说她眼下对他略怀些芥蒂,可是人该用的时候还是得用,否则不是白白被他骗了这么久。冯般若立时推门而出,顾不得江碧同在她身后唤她的名字:“你要去哪儿,冯般若?”
此刻她手上没有马,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她连翻了几道院墙,不一会儿就看见医馆。郗道严此刻已经醒来了,他身上披着一件郎中的外衫,正坐在灯下看书。
冯般若破窗而入,他倒不意外,只是仰头显出个笑意。
灯下美人如玉,冯般若一瞬间几乎被他晃花了眼,几乎以为自己看见神仙了。她张了张嘴,不知为何却发不出声音。
郗道严也不打断,只由着她看。等她看够了,他这才收起书,从胡床上慢慢地转到她面前。
“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儿?”
冯般若这才缓过神来。她将今夜的事儿原原本本地向他一说,郗道严凝望着她,扬出个清浅的笑意来。
他长发未梳,带些柔软和潮湿,愈发显得一张十足的病容。但他抬眼之间,眼光太艳,逼退了浓厚的病气,更深处恍然有光涌动。
“相州水系密布,胡商驼队、官驿驿卒来往频繁。”他缓缓道,“一般的瘟疫无非是几个来源,一则为污生,一则有胡商自外地带来,一则为旧疾沉疴。如今天气转冷,寒燥交替,本就是多事之秋,又兼之来往人多,如此来看,相州的瘟疫,无外乎是寒疫、燥疫或是温疫。无外乎处于冷暖交替、寒热失调。”
“那该怎么治呢?”冯般若又追问。
“无非就是温通经络、驱散寒邪。具体应当对症下药,非得亲见病患,问诊把脉不可。”郗道严解释道,“只凭借从他人之口中探听所得,实在不足。”
冯般若仰头看见那一片艳光,连她的嗓音都不由随之软和下来。她问:“那你跟我去相州?”
郗道严低头笑了笑,指节抵着唇轻咳两声:“我这身子,怎么跟您翻山越岭?只怕要拖您的后腿。”他伸手摸了摸冯般若的发顶:“非但我去不了,连您也不能去。”
冯般若问:“难道让我坐视相州百姓陷入如此疾苦之中吗?”
郗道严无奈失笑。
“您现在手上没有钱粮、药材、食物、冬衣。”他道,“贸然进相州城,倘若相州城真有那人说得那样严重,那您安能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相州是边陲重镇。”他道,“一直以来,要往北走,大多要过相州。相州的动向不是区区一个州牧可以瞒住的,而对方既然手眼通天,能瞒住一个相州,如何不能再瞒住一个邺城?”
冯般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照你这样说……对方的目的是……”
“只怕是要凭借这场瘟疫,铲除异己,动摇国本。”
冯般若咬牙切齿:“此人竟将自己的威势建立在无辜百姓的身上,其罪当诛!待我知道是谁做的,我非将他抽筋剥皮不可!”
“世上能做到此事没有几人。”郗道严失笑。
冯般若立刻反应过来。她神情不明不定,少顷压低声音,问了一句:“靖王?”
郗道严避而不答:“靖王下辖相州、邺城、大名三个州府,都为国之咽喉。倘若咽喉有疾,则河北漕运梗阻,粮道断绝 ,犹如毒痈,瘟疫转瞬便会祸及中原腹地。届时京畿震动,天下危殆 。”
第54章 病急乱医 把这个忤逆不驯的丫鬟带下去……
冯般若原本并没有想太多, 仅仅以为是当地属官鱼肉百姓,横行乡里。如今被他一说, 相州瘟疫顿成了危及天下的大事,如此她必不能坐视不理。她沉默半晌,许久问他:“那我该做什么?”
“您知道靖王的驻地在哪里吗?”
“大名府!”冯般若立刻道。
“我们就去大名府。”他道:“即便不是靖王所为,围魏救赵,则相州之围可解。”
冯般若回到江宅时,天已经快亮了。江碧同正坐在李自秋床边打盹,听见声音惊醒:“你去哪儿了?”
“我去见了郗道严。”冯般若道。
江碧同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道:“昨夜我去找了我阿耶。我阿耶也说,或许是寒疫。他给了我一张阿翁留下的药方,叫荆防败毒散, 有发散风寒, 理气和中的妙用。”
“你去见郗道严做什么?”她又问, “他醒来了?”
“是, 他醒来了。”冯般若道,“虽说我不愿意承认, 但他终究比我聪明一点,遇到事情我还是得问问他的意见。我跟他说了要去相州, 可他却不同意。”
涉及国事,她就不好一五一十告知江碧同了。若让她知道相州瘟疫或许是靖王搞的鬼, 对江碧同也没有什么好处可言。
“算我看错他了。”江碧同怒道, “倘若我们都不管, 难道就眼看着相州百姓受苦么?”
“可我们又拿什么管呢?”冯般若问,“谁肯听我们的话?你家虽在邺城有些商户田产,可相州城十多万人,哪怕治疗一人仅仅需要一两, 这样下来也是十多万两。你阿耶可愿意拿出十多万两银子来赈灾?”
江碧同咬唇,半晌道:“依我看,此事只有一个人做得了主。”
“是谁?”冯般若听她提出异议,忙问。
“宋俞。”
冯般若想起宋俞的草包模样,不由一阵头疼。但江碧同道:“宋俞的阿耶毕竟是朝廷命官,倘若是他肯管,愿意组织商户们捐款出力,岂不万全?”
冯般若原本还以为她有什么高见,听了这话,眼前更是一黑。
指望宋俞这样的草包,再指望他那个可谓国之蠹虫的父亲,非但相州救不成,恐怕连邺城也很快就塌了。
只是冯般若既然不能跟江碧同和盘托出,又说不出新的方法,只得勉强听得她话,同意江碧同以她的名义约见宋俞。若能劝得宋俞,那也算可以为相州灾民尽一点点的力吧。
冯般若白着一张脸在江家的客室里会见宋俞。宋俞一听是她约见,立刻抛下表妹出来,甫一见到冯般若,一双招子立刻错也不错地黏在她身上,看得她毛骨悚然。
“冯娘子,是你要见我?”他问,“你有什么事儿要托我做的,尽管吩咐我就是了。”
冯般若跟他虚与委蛇一阵,很快抛出了自己的第一个诱饵:“是这样的,宋郎君。”
“其实我家里不只有我这一个女孩,我还有个一母所生的阿姊,嫁去了相州。前些日子我听说她丈夫死了,恐怕她太过悲伤,我便想去相州探望她,只是不知道怎么的,我去衙门说要办相州的路引,衙门说什么也不肯,也不说明白为了什么。”
“我没法子,只好想到宋郎君了。您是官宦人家出身,想必衙门一定肯给您面子,帮我办下来的。这次去相州,倘若我阿姊愿意离家,我就将她也带回邺城。我那位阿姊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容貌品行,无不胜过我十倍。”
谁知即便她这样说了,宋俞的脸色仍是越来越沉。
“冯娘子。”他低声劝道,“相州现在可去不成。”
“你不知道,相州现在……总之是生出了事情。我也有亲戚在相州过活,可是听说现在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听我阿耶说,相州现在每天焚烧的尸体足有四五百具,你那阿姊,我看已是凶多吉少了!”
冯般若闻言,身子猛地一晃,手中的茶盏“啪”地摔在地上,碎片溅得满地都是。她用帕子捂着嘴,生怕演技不好意外暴露。她颤抖着声音说:“宋郎君,这、这怎么可能?我阿姊上个月还写了信来,说相州虽然闹了点灾,但她日子还能过……”她抬头望着宋俞,模样楚楚可怜,“您就忍心让我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吗?”
宋俞见她这样,顿时慌了手脚,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又坐下道:“冯娘子,不是我不肯帮你,实在是相州现在被封了,连官府的人都不让随便进。我阿耶昨天还说,朝廷怕相州的灾传到邺城来,已经派了兵把通往相州的路都堵了,谁敢私自带人过去,轻则打板子,重则……”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重则砍头啊!”
冯般若伸手抓住宋俞的袖子:“那、那怎么办?我阿姊一个弱女子,在那边无依无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爷娘?”
“宋郎君,您是个好心人,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就算路引办不下来,您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我阿姊现在怎么样了?哪怕是死,我也要知道她埋在哪里……”
宋俞被她抓着袖子,只觉得心跳得厉害,他望着冯般若泪痕斑斑的脸,喉结动了动,终于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就帮你问问。不过你得答应我,不管结果怎么样,都不能去相州。”
冯般若接过玉佩,抬头时一双眼瞳晶亮:“多谢宋郎君,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她用帕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要是能找到阿姊,我一定带她来给您磕头谢恩;要是……要是她真的不在了,我、我……”
宋俞见她这样,只觉得胸口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又闷又疼:“冯娘子,你别这样说。我、我这就托人去探听你阿姊的情况。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来找我——哪怕是半夜,我也会赶过来的。”
冯般若道:“宋郎君,您这样帮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了。”
宋俞的耳朵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他挠了挠头,结结巴巴地说:“报、报答什么的,不用了。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心……”他顿了顿,又道,“你阿姊叫什么名字?”
冯般若一愣,她根本没有编好她阿姊的名字。这么重要的事儿,怎么谁都没想起来呢?
见她沉默的时候有点久,宋俞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冯般若只得搬出她兄嫂的小字:“对不住,宋郎君,是我想着女子的姓名不能被外人知道。我阿姊小字蛮蛮,她嫁的郎君姓……赵,名叫赵紫珠。”
宋俞皱着眉:“这郎君怎么取了个女子的名字。”
冯般若讪笑:“我们民间传说,给儿子取女孩的名字好养活。”
冯般若跟他相顾无言。过了会儿,冯般若又补充道:“若是我阿姊还活着,哪怕暂时不能跟她相见,要是您能想办法,给她送点钱粮也好啊。”
宋俞叹气,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冯娘子,不是我不肯帮你,只是相州的灾,朝廷都不肯管,我父亲又怎么敢出头?”他叹了口气,又说,“再说了,就算他愿意捐钱,那些粮饷到了相州,也不一定能到你阿姊手里。相州的官员都跑了一半了,剩下的那些,个顶个儿的贪得无厌。”
冯般若有些失望:“原来是这样啊……”她抬起头时,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可是……难道就教我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吗?”
宋俞伸手摸了摸鼻子:“冯娘子,我再想想办法,说不定我能让我阿耶动员商户们捐点钱给善堂,让他们买些粥粮送过去……”他见冯般若的脸色稍微缓和,又赶紧补充,“我也会捐的——我把我存的私房钱都拿出来,虽然不多,但总能帮到几个人的。”
冯般若道:“真的吗,宋郎君?”
宋俞被她抓得手腕发烫,连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愿、愿意!只要你能开心,我什么都愿意捐!”他低头看着她的手,喉结动了动,又说,“只是……你别告诉别人。”
冯般若松开手,低头笑了笑:“我知道的,宋郎君。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她抬头望着宋俞,眼睛里带着点狡黠,“要是您帮了我,我就在家里帮您立个长生牌位,每天给您祈福保佑您升官发财,心想事成。”
宋俞的脸色明明灭灭:“可我最想做的事……你明明知道的,我并不想娶你家娘子,我想娶得是……”
还不等宋俞把话说完,大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冯般若定睛看去,面前是铁青着脸的江郎主,身后跟着软弱无力的江碧同。
他看见冯般若的脸,不怒反笑。
“好啊,好啊。江碧同,这就是你养的丫鬟,还没出嫁,竟然就敢勾引未来的郎主,我看你是想攀高枝想得疯了!”
冯般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