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的眼泪顺着衣领流进他的心窝,他轻轻拉开她的手,他凝望她,抹去她的眼泪,随后模仿着她的口型,笨拙地,发音不太标准地说了一句:“我爱你。”
她先是惊喜,随后泪流不止。她把匕首扔在地上,扑在他的怀中大声啼哭。他先是不明白,后来看见了那把匕首,那是一把虞军的匕首,他明白了一切。
那夜他一直抱着她,什么都没有做,直到她睡熟。等她醒来时,朝阳依旧升起,他撩开营帐的门帘,有一缕染血的阳光射进来,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
他已经梳洗过了,浑身都干干净净的。他向她温柔地笑,又向她伸出手,张开嘴巴,用他仅仅会的几个汉语词汇对她说。
“走,我们回家。”
可是自从那一天起,她再也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了。
她也曾向他追问,母亲去哪里了。他每每听到,只是向她微笑,仿佛什么都听不懂似的。就算最后她学会了说柔然话,她也从没有问出母亲的下落。
她开始还是心存期待,或许她母亲已经被虞军救走了。可是越往后,她的心越冷,她猜到或许她母亲已经死了,但是只要他不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她就能欺骗自己母亲还活着,母亲回到了父亲身边,他们……或许只是遗忘了她这个不孝的女儿。
她跟着他回到他的家。她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家在柔然王庭。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的丈夫,她以为这世上独属于她的那个男人,竟然是有妻子的,甚至他的妻子还是尊贵的柔然公主。那个柔然公主看到她,眼里的欣喜若狂逐渐被狼狈、失望、伤心所取代了。在同一片艳阳之下,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欺骗自己,欺骗自己那个男人爱的是自己,对方只是他不得已才娶回来的女人,他并不爱对方,对方只不过是个摆设。
甚至一开始,她都不被允许接进他的大帐。她只能和侍女们住在一起,那些侍女身上散发出浓浓的羊膻味,她在见不到他的晚上只能屏住呼吸才能入眠。更多的时候,陪着她的是月光。
相比较遥远的他,月亮更像是她的丈夫。
她住进柔然王庭的第三个月,她怀孕了。
他欣喜若狂,他的妻子也不得不将她接到自己的大帐里,给了她独立的房间、伺候她的侍女、更好的饮食。她在那里度过了还算安稳的九个月,很快她生下了她的儿子,那是她在这片草原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在那一刻她第一次感激上苍让她成为一个女人,因为只有女人,只有女人有能力,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创造出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生命。
可是他不让她抚养她的儿子。
他把她的儿子送去给他的妻子抚养,给他冠上他妻子的姓氏,甚至还在末尾坠上他妻子的名字。这个孩子除了一张脸以外,浑身竟然看不出一点由她生育的痕迹。他承欢在她情敌的膝下,学会的第一句话是柔然语的“贺敦”,是母亲,她的儿子在叫她情敌母亲。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流了多少眼泪,眼泪是不是又足够浇灌出一条小河。他不常守在她身边,他积年累月地在外征战,连她的儿子都不在她的膝下,她日日领受着无数种折磨,思念儿子,也思念母亲。爱他,也憎恶他。
他妻子是柔然公主,她的身份注定了她不会是个很好相处的女人。她刁难洛云容,处处给她难堪,苛待她的饮食起居,但是洛云容从没有在意过。
因为她没有刁难过她的儿子。
相反地,他妻子对她儿子极好,在她看来,跟养育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分别了。她别无所求,只求她儿子能平安长大。这个时候她又庆幸,她生下的是个男孩。
男孩子,才能在这片草原上长久地生存下去。她所经历的一切,他妻子所经受的一切,都不必再发生在他身上了。
她从睡梦中醒来。今时今日,她称呼他妻子,也要喊“可贺敦”了。因为他现在是这片草原的主人,而可贺敦当之无愧,成为了这片草原的母亲。
那她又算什么呢?
她对着铜镜擦干眼泪,仰起头对侍女说:“为我梳妆吧,再过一会儿小王子要回来了。”
侍女却说:“小王子今天不会回来了。”
“今日是可汗的亲生贺敦抵达王庭的日子,可贺敦已经带着小王子去迎接她了,想必他们今天都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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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本文第一段略带颜色的内容出现了
草原爱情故事[狗头叼玫瑰]
第74章 三妻四妾 您为什么要挡着脸?是生病了……
她怔怔, 随后看着黄铜镜中那张逐渐凋零的面孔,慢慢闭上了眼睛。
冯般若三两下看完了洛云容的前半生, 脸上显出一点莫名的笑意,系统又紧接着发来新的内容。原来库莫提的母亲出身贫贱,敬重可贺敦郁渥真高贵的血统,却对汉女洛云容嗤之以鼻。她所经历过的苦难,立誓要让这个汉女都经历一遍,也是为郁渥真报仇了,所以郁渥真从来都没有阻拦过。
洛云容在这样的摧残下迅速枯萎了。她本就没有什么求生欲望,如今更是凋零,她有一天一病不起,侍女起床去看她, 见她生机已断, 也不请人看一看, 只是想郁渥真回禀说她死了。郁渥真也没想到要检查一下, 命人拿草席裹了,用勒勒车运到山上去。洛云容在中途自然地掉落, 等她再挣扎着醒来时,已经身在一户牧民家中了。
牧民们向她投放了她生平少见的善意, 甚至他家的儿子还看中了洛云容,想要娶她。可洛云容坚决拒绝了, 他们答应把她送去朔州, 回到她的故土。等她已经进了朔州城, 她才听说库莫提这次出征重挫大虞,整个大虞如今情势低迷,提起库莫提的名字都要高声唾骂。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经全都知道了。
他们知道了她流落柔然, 做了库莫提的妾室。她不敢想象她的父亲此刻怎么样了,她托人去故乡打探,任谁也打探不出她父亲的消息。又过了很久很久,她已经在北海国的一个偏僻乡村里隐居了,她才知道她的父亲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
早在她母亲死之前,他就死了。他听说他的妻女被柔然人掳走,当场呕血,一人一马闯到柔然想要把她们母女救回来,可他的运气不好,一进柔然就遇上一支柔然马队,被他们杀了。
她得到消息,心中竟然还有一点庆幸。还好她的父亲已经死了,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他的女儿做了何等让他抬不起头的事情。她那时想要抹了脖子,追随父亲母亲一起去了,可她又舍不得。
她之所以留在北海国,是因为有时候她能听到柔然的消息,那些消息里也不乏提到她儿子的。那时她的骨肉,她身上掉下的肉和血,她舍不得他,舍不得不知道他是不是好好地活着,好好地长大,舍不得不知道他娶妻生子的消息,舍不得……万一有一天,他死在她的前头。
她就这样活着,活了一天又一天。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新生出来的白发,渐渐地爬满了头。她不知道过了几年,或是十几年。
总之有一天,有一队柔然大军杀到了这里。乡邻都劝她一起逃命,她不肯。她觉得她的父亲母亲都是死在柔然人手中,她也合该死在柔然人手里。她更是听说,这次带兵的可能是她的儿子。只要能再看他一眼,就算要她当时就死,就算要她死在她儿子手下,她也闭得上眼了。
可是柔然铁骑来了,下马,为首的将军跑过来紧紧地搂住她。她哭得太多了,眼睛已经花了,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能听见他在她的耳边喊她的名字。
“云容,我终于找到你了。”
是库莫提。
故事自从走向幸福的终局。所有的追妻火葬场,库莫提失去她的时候悲伤哀恸,不过被人一笔带过,仿佛看着他吃苦受罪,受伤流血,她和她的经历就好像不再值得一提似的。女人们活一生,为了父母,为了丈夫,为了儿女,唯独没有一天是为了她自己。
库莫提的母亲连名字都没有,她生在一个流亡奚人家庭,从六岁就成了族长家的奴隶,直到十六岁,因为美貌被她的主人看重,随意纳为贱妾,可到三十岁,她才生下库莫提。
此前也不是没有过身孕,只是她一怀孕就会被女主人殴打折磨,这种情况下她连养育一个孩子都做不到,直到她三十岁,女主人死了。
她这才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能为她带来无上荣耀的儿子。
然而此刻扮演这个角色的是冯般若。冯般若看完了这个故事,自觉这个任务极好完成,尤其是最后的死遁,那是她本来就打算做的事情。她懒洋洋地躺在车上,任由车马带着她走进郁渥真为她收拾好的大帐之中。
郁渥真身着绛紫色的庄重袍服,发髻梳得油量,身形极瘦,宽大的袍服也掩不住肩背的单薄,发间金步摇随动作轻晃,坠着的小珍珠碰撞出声,衬得她脖颈修长如鹤,鬓边却已掺了两根极细的银丝。在冯般若勒勒车的帘子掀开那一刻,她再次躬身,右手按胸,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大礼。
“儿媳郁久闾渥真,恭迎贺敦归来。路途遥远,贺敦辛苦了。”
斗篷下的冯般若微微颔首,从喉间发出一声模糊而苍老的“嗯”声,算是回应。懂柔然话的女兵纪寒雁在一旁适时道:“贺敦年迈,不喜多言,一路劳顿,需静养。”
郁渥真立刻道:“儿媳明白。已为您备下了最宽敞舒适的金顶大帐,一应用物皆已齐备,请贺敦随我来。”
她亲自在前引路,姿态放得极低,将老贺敦安置在了王庭中心,仅次于可汗金帐的华丽大帐之中,帐内铺设着最柔软的虎皮,燃烧着名贵的香料。
稍作安顿后,按照礼仪,郁渥真又安排库莫提的主要妻妾来拜见老贺敦。
女人们鱼贯而入。洛云容的故事里从没有提到过,除了郁渥真以外他还有这么多女人,但总而言之,他确实娶了不少个。或许在女人记忆里总会美化自己的丈夫,将他塑造成一个严守男德,不近女色的神明。只是那些往往都是假的。郁渥真一一向冯般若介绍,冯般若不以为意,直到那个穿着藕紫色单薄袍子的女人从珠帘后走了出来。
“这是汉女洛云容。”郁渥真道。
她的脚步很轻,每一步都透着虚浮,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露在袖口的肌肤是久病般的苍白。可这般憔悴瘦损,却丝毫折损不了她的美。
她的眉眼生得极妙,眉如远山含黛,因倦怠微微蹙着,眼眸是澄澈的琥珀色,眼睫纤长而密,垂落时在眼窝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轮廓精致,唇瓣淡粉饱满,藕紫色锦袍与富丽金帐相映,愈发显得她仿佛是芙蓉出水,病中带艳,竟让风雪都变得柔和。
她没有说话,只是以最标准的柔然礼节向冯般若回礼,随后默默退回到帘后,不引起人一点注意。
随后,郁鹿真也被人领了上来。他眉眼生得很柔软,跟他母亲站在一起,两个人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鹿真,快给埃格行礼。”郁久闾渥真柔声道。
郁鹿真向她行过了礼,抬头好奇地看着冯般若:“埃格,您为什么要挡着脸?是生病了吗?”
童言无忌,帐内气氛微微一凝。
良久,从斗篷下传出一声低沉的轻笑。
“孩子,”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听着也并不像是老年女子。随后她道,“埃格的脸不是谁都能看的。”
郁鹿真问:“连我也不成吗……”
冯般若道:“在我眼中,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此言一出,郁渥真连忙来打圆场。她向冯般若又行了礼,道:“请贺敦移步到偏厅,儿媳为您预备了接风宴席。”
冯般若颔首。
接风宴设在了冯般若金帐旁的小暖帐内,帐内暖意融融,地上铺着厚厚的皮褥子,中间一张长方矮几,上面已摆好了银壶和杯盏。
郁渥真亲自执壶,为冯般若斟满一杯奶酒,姿态谦恭:“贺敦一路辛劳,这是王庭最醇厚的马奶酒,暖身最好不过。还请贺敦用一些。”
斗篷下的冯般若目光落在杯盏上。若要饮食,必然要掀开面纱。
她并未去接那杯酒,只是道:“人老了,肠胃虚弱,禁不得这般烈酒。”
郁渥真仿佛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没想到似的,从善如流地放下银壶,又亲手捧上一碟色泽金黄、油脂充盈的烤羊肋排:“是孙媳考虑不周。那请贺敦尝尝这个,这是刚宰杀的小羔羊肋尖,最是肥美鲜嫩,入口即化,正适合滋养年长者。”
烤羊排香气扑鼻,却是极为油腻之物,且需用手拿着啃食,姿态不雅,更容易在进食时让面纱移位。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侍立在一旁的近卫眉尖紧蹙。
冯般若却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仿佛风吹过枯枝。她伸出戴着皮质手套的手,轻轻推开了那碟羊肋排。
“渥真啊,”她唤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但长生天昨夜入梦告诫,我近日需清心净口,忌食荤腥油腻,以免冲撞了即将归来的先祖之灵。”
她微微转向帐门的方向,仿佛在聆听什么,缓声道:“先祖的仪仗已在天际徘徊,他们的目光,正注视着王庭的每一个角落。这些珍馐,还是留给更需要力气的孩子们吧。”
郁渥真立刻敛衽,姿态更加谦卑:“是儿媳愚钝。”她立刻挥手让人撤下酒肉,换上了清淡的乳酪和温热的奶茶。
冯般若这才微微颔首,伸出依旧被手套包裹的手,端起了那碗奶茶。隔着面纱,无人能看清她是否真的饮用了,她只是将碗凑近唇边片刻,便缓缓放下,仿佛只是沾湿了嘴唇。
“你有心了。”她淡淡道,声音依旧平稳地遮掩在布料之后,“天色已晚,你们都退下吧。我要静心。”
冯般若不知道郁渥真安排这桌宴席,到底是有试探的意思,还是就仅仅出于不敢怠慢她的意思,但是总之这一切都不要紧。等郁渥真带着一众女眷躬身行礼,正要退出的时候,她却突然道。
“云容留下。”
“我看这个孩子跟我有缘。”她这样道,“把她留下,陪我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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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埃格是我杜撰的,没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柔然的称呼哈[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我查了资料也没有找到,暂且就这样吧
人死了放在勒勒车上在草原上肆意奔跑,跑到哪里丢了就算埋到哪里是草原民族的天葬习俗,倒也不算郁渥真刻意轻慢她。
第75章 月夜闲谈 让她感觉到恶婆婆的威力……
郁渥真神色莫名。她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 睨视站在她身侧的洛云容,衣袍下的手轻轻攥进掌心。但半晌之后她还是轻笑, 回答道:“承蒙贺敦看得起她,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吧。”
她又嘱咐了一句:“不要轻慢了贺敦。”
洛云容抬起脸,面目如同清水梨花一般。她望着可贺敦和老贺敦的眼神显得惊慌,然而半刻之后,她还是应了一声:“是。”
郁渥真带着其余人走了,此刻便只剩下冯般若的人和洛云容在这处暖帐里了。洛云容搜肠刮肚地对她说了几句柔然话,冯般若也没在听,系统正在冯般若的识海之中到处翻原文,告诉她应该怎么虐待洛云容, 她却不耐烦地用指尖揉了揉自己的额心。
“洛云容, ”她开口, 出声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话, “你想回家去吗?”
漠南王庭的风停滞了,系统骂骂咧咧的声音也停滞了。北风呼啸, 一时之间,整个王庭像是沉入了北海, 和海水一齐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