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什么?”良久,洛云容问, 她说的还是柔然话, “我听不懂。”
“我猜, 你留在柔然给库莫提扶低做小,生儿育女,也不是你情愿的吧?”冯般若问,“你留在这儿的时间也不短了, 难道不想你父亲,也不想念你母亲吗?”
她话音一落,便看见洛云容一双眼滚滚落下泪来。洛云容不愧是美人,即便是落泪仍是令人心折的美丽。她伏倒在地,脊梁像是被人抽去了似的,随后她向冯般若恸哭,说的是汉话。
“您到底是谁?”
“你决定要离开这里,我才会告诉你。”冯般若道。
“我虽想要离开这里。”她道,“可是我儿子该怎么办,他还那么小,他不能没有母亲。”
冯般若不以为意:“那就把你儿子也带走。”
洛云容仰头怔怔看她,随后轻轻咬了咬下唇。过了会儿她道:“不行,我不能把他带走。”
“为什么?”
“他是柔然人,他回到虞朝去,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他留在这里,至少还有疼爱他的可汗和可贺敦,有没有我,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
冯般若饶有兴趣地看向她,随后又问:“那就把你儿子一个人丢在这里?你舍得么?”
“我……”她眼中泪光闪烁,顿了顿,逐渐变得坚定起来,“我虽然不舍得离开他,但是我也不想再留在这儿了。如您所见,这里哪有我的位置呢?我原本想要在这里陪他一辈子,我只要在角落里默默看着他长大成人,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可是如今我既然有机会能回到大虞……至少让我回去看一眼我的父亲和母亲。”
“不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现如今怎么样了。”她声音越来越低,“阿耶他身子本就不好,倘若无人在他身侧伺候他,那该怎么办呢?我,我对不住阿娘,怎不能也对不起阿耶吧?”
冯般若问:“倘若你阿耶已经死了呢?”
“不会!”她连忙打断了冯般若说话,“他不会死。他好好的,他怎么会死?他绝不会死的!”
冯般若略笑了笑,没有答话。
“您知道什么?您知道我父母的下落?”她追问。
“是,我知道。”冯般若道,“倘若你想知道的话,就跟我一起走。”
“您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带回去?”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点不妥,可是随后,她又开始欺骗自己了,“是我阿耶请求您的吗?是我阿耶阿娘拜托您,把我带回去的吗?他们都还活着是吗,求您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我会跟着您走。”
冯般若望着她涕泗纵横的脸,终于收起了笑容。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道:“是。”
“那就好。”她如释重负。她笑着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追问冯般若,“那我们什么时候走?现在,还是明天?我没有任何要带的东西……也不是,我也有,请您饶我一炷香的工夫,就一炷香,我想最后看一眼我儿子。”
冯般若道:“还不急。”
“三日后我们走。”冯般若道,“这三日你要帮我找一样东西。”
“是什么?”她问。
“那曲河畔的柔然布防图。”冯般若道,“你放心,我说话算话。等你找到布防图,我们立刻就走。倘若你想带走你儿子,我向你承诺,在大虞绝不会有人歧视他、欺负他,我会让他过上衣食富足的生活。倘若你还是不想带走他,有朝一日战场相遇,我会对他网开一面。”
半晌,她回答道:“好。”
冯般若满意地挥退了她。
草原上的风又冷又硬。傍晚时分曾下了一场秋雨,雨水打在枯黄的草叶上,不免盘旋起一股青涩新鲜的草气,冯般若站在暖帐门外,情不自禁将那些微凉的风吸进自己的胸腔。
系统在她的识海中质问她。
【宿主接到的任务难道不是欺凌她,让她感觉到恶婆婆的威力吗】
“她今天晚上哭了吗?”冯般若问。
【哭了】
“她今天晚上是不是很伤心?”
【有一点吧】
“这不就得了。你看她那个心如死灰的样子,倘若我在这个时候充当恶婆婆,照你说的,罚她在昏暗的油灯底下给我抄经,她难道会哭,难道会伤心?”
【……】
“你那些话本子都过时了。”冯般若点评道,“我当年十四岁,被你糊弄就糊弄了,可现在我已经十八岁了,再过年我都十九了,你还想糊弄我?肉身上的伤害如何比得上人心里的,我现在先骗她她爷娘还活着,等回去我就告诉她他们都已经死了,甚至还是死在她丈夫的手下,她难道会不伤心?”
“我又让她偷布防图。”
“其实我来这一趟,本身就是将柔然王庭洗劫一空。可如今的柔然王庭对我唯一有价值的就是这个了,有人能帮我拿到就胜过没有。”
“我要她亲自去偷,看她是选择故国和父母,还是选择爱人和儿子。这样的挣扎、纠结、痛苦,岂不是胜过那些罚站罚跪,打扫牲口棚、寒夜刺绣百倍千倍?”
“你这个系统也该更新一下了。”冯般若总结道,“任务都太小儿科了。我现在回忆起来,你让我刁难越宛清那些事儿也都非常小儿科,实在是太低级了,亏你能想出来。”
系统一时羞愤欲死。
冯般若不以为意,她在原地伸了个懒腰,随后懒洋洋地走回自己的金帐里。这一夜她难得睡得很熟,翌日郁渥真自请要来为她梳妆。
贴身跟着的纪寒雁问她:“将军,难道她猜出什么了?”
冯般若一时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破绽。她此刻只穿着里衣,手指托着下巴盘膝坐在床上,随后她道:“罢了,那就让她进来。”
纪寒雁大惊失色:“将军!”
“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一直避而不见反倒显得我心虚,但实际我怕什么呢?”冯般若道,“总之我们是要抓她的,她若是识时务,就会跟我演到底,倘若她要跟我撕破脸,那就不妨提前把她拿下。”
“这两日我已经摸透了,王庭此刻才不过五千多人,还有一半老幼妇孺,拿下她不是什么难事。”
纪寒雁还想劝她,但后来转念一想,她的这位将军一贯是喜欢兵行险着的,大不了就杀将出去,这也是原定计划。
没法子,纪寒雁只好出门去将郁渥真请进来。郁渥真今天换了一身淡色的柔然袍服,整个人看起来更瘦。她乍一看见冯般若的本来面目,显出一些震惊的神色,但她在迎上冯般若冷冰冰的目光时立刻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冯般若还挑衅她:“你不是要为我梳妆么?为什么不敢抬起头来看我?”
郁渥真不敢回话,俄顷,她才慢慢地道:“儿媳惶恐,不该直视贺敦面容,这一切都是儿媳的错,儿媳自请退下。”
冯般若却道:“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既然认我是贺敦,就是该为我梳妆的,过来。”
郁渥真拗不过她,只好慢慢地向她靠拢。
冯般若瞥了一眼纪寒雁,纪寒雁已经将金盆捧在她身侧。郁渥真缓慢地绕到她身后,拿起梳子蘸水之后重新为她盘发,冯般若面朝黄铜镜而坐,整个人放松极了,就仿佛此刻正在伺候她的不是柔然可贺敦,而是随便的什么侍女似的。
盘完了头,郁渥真又要为她上妆。这时她不得不站到冯般若面前了,她拿起胭脂,不得不恭维冯般若:“贺敦容颜不老,真是令人生羡。不像儿媳,都已经生出白发了。”
冯般若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们家自来就是这样的。我儿子就是随我,三十几岁看起来仍旧像二十来岁。”
“是。”郁渥真应。
“你作为可贺敦,以后也该像我这样敬奉长生天。”冯般若张口就来,“只要你的心足够诚,长生天也会庇护你,让你得到想要的一切。”
郁渥真则道:“儿媳对如今的生活十分满意,已经没有什么格外想得到的了。”
“比如丈夫的心?”冯般若启唇一笑。
她现在较之十四岁的时候长大得多了,面容较之过去圆圆地一团,已经消瘦的拉长。看起来虽然年轻,但是威严冷峻。唯独她一笑,唇畔的小虎牙显露出来,有些恶劣的玩味。
然而等她这句话说完,她的小虎牙迅速又被她收起来。她端坐在那里,等着郁渥真给她染胭脂。仿佛她什么都没说似的,仿佛一切都是郁渥真的幻觉。
郁渥真略有些失神。她看着眼前的少女,这个少女的年纪几乎可以做她的女儿了,可她如今站在她的面前,说她自己是郁渥真的母亲。
郁渥真明白了她为什么要遮掩住自己的面孔。她的声音今日也不必再装得干枯沙哑,郁渥真也弄不清楚,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换的人,昨天晚上一起用餐喝茶的,是她吗,还是库莫提真正的母亲?
第76章 羊皮纸卷 说出来,我或许能让你死得痛……
她分不出。
好在此刻也容不得她分辨了。这个少女既然说她是库莫提的母亲, 那么她一定要稳住她,等到库莫提回来, 一切就能真相大白。即便她不是库莫提的母亲,她也必定知道库莫提母亲的下落。
在一缕白色的日光下,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露出同样的笑容。
梳妆完了,郁渥真又为冯般若布菜,等她慢吞吞地吃完了早餐,郁渥真就要辞别她,回去教导郁鹿真读书了。冯般若对这个孩子有点兴趣,所以不准她去,反而叫她把郁鹿真叫过来,当着自己的面读书。
郁渥真只得答应。
郁鹿真才六岁, 生着一张白白嫩嫩的团子脸, 轮廓五官都像个中原的小孩子, 只是眉目偏深, 瞳色又略浅,稍微有些柔然人的特征。他被人领着进来, 一看到冯般若就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躲到郁渥真的身后,小心翼翼地问:“贺敦, 她是谁?”
“是埃格。”郁渥真道,“昨日你才见过, 怎么, 今天就忘记了?”
郁鹿真吃惊地张大了嘴:“她是埃格?”
“埃格不是莫何的贺敦吗, 怎么会这样年轻呢?”
“因为埃格是长生天的使者。”郁渥真耐心向他编造瞎话,“只要用心敬奉长生天,就能做到长生不老,永生不灭。”
郁鹿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随后郁渥真在冯般若面前开始教导他读书。柔然人没有文字, 只有语言,所以等她口述了一些连冯般若也听不太懂的东西之后,她又开始教导郁鹿真读汉文。她道:“你的生母是汉人,汉人有些文化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所以你也要懂得汉文。”
“比如你生母的莫何和贺敦都是汉人,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他们,却不懂汉文,不会跟他们讲话,那你该怎么办?”
郁鹿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由此冯般若竟然发现郁渥真也会讲汉话。虽然她讲得不好,字认得不多,一看就是刚学没两年,足以看出吃力。可她竟然有这样的想法,自小教导年幼的孩子学汉文化。
冯般若眼睁睁看着他们苦读一上午,也觉得没有趣味,下午便许他们不必来了。她独自骑上马,沿着整个柔然王庭跑了一圈,偷偷会见了她潜伏在城外的部属,众人商议好了在明天晚上发起总攻,制定了具体的路线图。她只围着王庭走了一圈,就能看出哪里住的是普通牧户,哪里是低等官吏,哪里是王公贵族。想必平时不打仗时,这个城池也是富饶繁荣的,可惜现在十室九空。年轻的战士、年老的部曲,都跟着上了战场,只剩下满城老弱妇孺。她忽然心生一个疑问。
库莫提这样穷兵黩武,为的是什么?
论经济,纵观整个柔然王庭发展情况也不错,南方跟定州等地的生意也每年都在做,可到了北方却频频袭扰,北海郡国并不富庶,有什么可打的?若说是累世之仇,库莫提又不是郁久闾家的人,何必为了郁久闾家的仇恨如此兴师动众?
难道他有南下之心?可是他直接南下岂不更便宜,靖王死在她手上,如今河北三城是无主的城池,倘若他直接南下,想必能打大虞一个措手不及。
冯般若蹙起眉头。
她怀着满腔疑窦回到帐中,秋风卷着黄沙拍在毡帐上,发出细碎的响。她出门时和纪寒雁互换了衣裳,如今又要换回来了。这样无所事事的一整日,她感觉怀念极了,又享受一阵才问起正经事。
“洛云容去偷布防图了吗?”
纪寒雁回道:“她应当是计划今晚动手,下午您不在的时候她对郁渥真说,晚上想去库莫提的大帐为他打扫。”
“结果呢?”
“郁渥真自然看不得她殷勤,逼迫她在外头跪了半个多时辰,还让她把所有的毡毯刷一遍。她答应了。”
冯般若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帮谁。总之到了明天晚上,这一切就都结束了。什么正妻妾室,什么白月光与朱砂痣,都将是战俘而已,整个柔然王庭将被她劫掠一空,否则她怕无法激怒库莫提。
冯般若正为即将到位的大决战养精蓄锐,另一厢,洛云容在寒风中正在清洗毡毯。堆积如山的厚重毡毯几乎成了一座小丘,洛云容就跪坐在这座山下,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她衣裙都被污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得可怜的骨架。一头青丝被风吹得凌乱,湿漉漉地贴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
等她终于清洗完最后一张毡毯,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等郁渥真贴身侍女的检查完毕后,被她允准进入库莫提的金帐。金帐内弥漫着库莫提离去后留下的、混合着鲜血、皮革、酒液的味道,仿佛他从没有离开似的,仿佛是一个永远在这里盘桓的幽灵。
洛云容步履轻缓,开始擦拭、整理。等到外头的月亮被乌云遮蔽了,外头负责看守她的两个侍女分别打了个哈欠。就在此刻,洛云容手中的抹布已经擦上了金帐正中悬挂狼头纛的旗杆。她仿佛只是随意抬头看了一眼,随后趁着两个侍女交头接耳的一瞬间,她指尖无端碰触到一个隐蔽的按钮。
随后暗格悄无声息地滑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卷硝制过的羊皮。
布防图。